第38章
在明曜将那根蓝羽送给西崇山上的小兔时, 她并不曾想过,最终这根留存了她与云咎在西崇山上的美好回忆的羽毛,兜兜转转, 竟然还是会回到自己手中。p> 在触碰到蓝羽的瞬间,失去的记忆如海潮般席卷向她。那些切身经历的美好岁月,如沉重的梦幻泡影, 几乎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p> 月隐峰云雾溶溶,聚散之间遮蔽金乌, 白昼冥冥如晦,仰头望去, 那纷纷而落的雨丝仿佛下不到尽头。p> 明曜闭眼坐在那雨中, 筋疲力尽地,几乎就要坍塌。p> 蓝羽中留存的记忆不算完整,但是也足够她拼凑出一副残破的图样。而她现在只想知道, 在蓝羽中记录的那段记忆之后,在她离开西崇山之后, 云咎和她, 又遇到了怎样的事呢?p> 缘何……西崇山会变成一处, 连素晖神女都不曾听说过的地方?p> 心中的疑窦未散,可那种无力的不安感却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p> 明曜的指甲紧紧掐着掌心, 些微的痛楚使她清醒过来。片刻后, 小兔软乎乎的身体贴着她的手背,安慰似地轻轻蹭了两下。p> 明曜眼皮一跳,迟疑着伸手将那圆团子按在掌下。p> 她心中隐约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曾经她一直觉得, 自己用神力看到的是对方的回忆, 可是如果仅仅是回忆的话,她又为何能看到小兔的未来呢?p> 会不会……她所见的, 其实是冥冥中可能发生的因与果?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因,未来是能够预测的果。记忆或许会消失,会被遗忘,可是已经发生的一定是事实,是在这个世间留下过痕迹的因。p> 如果她能够从小兔身上,看到这份因对应的果,那她是否也可以从自己身上,看到引发如今这份果的因?p> 明曜掌心的力道微微加重,小兔哼唧地挣扎了一下,蹦蹦跳跳地从她膝头跳开了。p> 山巅只剩下明曜一人,微凉的雨丝落得久了,令她全身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水气。她伸手拂去脸颊的潮意,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掌心――在月隐峰浓郁的月桂香中,她仿佛闻到一抹很清淡的,几近于无的冷香,自她潮湿的指尖传入鼻端。p> 明曜地打了个寒颤,眼泪不知为何,便倏然从眸中淌落下来。p> 她猛地站起身,提着裙角往殿内冲去,宫门被轰然关上,即使隔绝了雨丝,那浅淡的冷香却仍然在她身边萦绕不散。明曜努力地回忆起云咎在东海边,教她引导本相之力时说过的话,强压下心中的酸痛,开始调动自己体内的力量。p>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使用本相之力,也或许是素晖这几日常常往她体内灌注神力的缘故,明曜只心念微动,体内充盈的本相之力便生龙活虎地涌动起来。p> “拜托了,”她低声道,“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我想知道我忘记了什么。”p> 本相之力骤然自丹田冲向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要一寸寸掀开她的骨骼血肉,自她七窍扩散而出。p> 明曜紧紧闭着双眼,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然而下一刻,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她全身泛起,她感到外界周身一片骤亮,伴随着一声高亢清亮的啼鸣,她的意识骤然与外界相连。p> 即使未曾睁眼,未曾抬头,明曜依旧清晰地望见自己身后,有一尊巨大的蓝鸟法相振翅而起。p> 而与此同时,一声闷雷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糟糕,怎么可能!”山下的素晖神色突变,猛然抬头朝远处望去。p> 下一瞬,她的身躯忽然虚化为微弱的月色,急欲往山上而去。p> 然而,在那缥缈的身影即将彻底离去的瞬间,一阵冲天的黑气自她脚下纠缠着蔓延开来。p> 素晖表情怔愣了一瞬,随即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恨:“沈寒遮!”p> 黑气骤然凝聚,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素晖的手腕,一把将她自月色里重新拖了出来。鬼王沉俊的面容自黑气中显现,他冰冷的目光自山巅巨大的蓝鸟法相上移开,投入雷声传来的,遥远的方向。p> “你还不懂吗?为什么天道要下旨处死她?为什么即便神明陨落,也仍然无法保住她?”他死死攥着素晖冰凉的手臂,语气严肃而急迫,“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们的局毫无破绽,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局面?为何她又会在月隐峰发动本相之力,引来雷劫?你和云咎一叶障目,只说她无辜,究竟有没有想过天道下达神谕的缘由!”p> 素晖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平静道:“我知道。”p> “什么!”p> 素晖轻声道:“我们当然知道明曜的不同之处。可是哪又如何呢?她只是一只出生在西崇山上的小鸟,她没有犯过错,更不该被处死。其他的,谁在乎呢?”p>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闻言忽然笑了起来,他青灰的瞳孔死死锁着眼前的女人,像是从未认识过她那般,“素晖,我竟不知,你原来是这样的人。”p>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天道要杀她,是因为她的存在超出因果之外,哪怕再无辜,再单纯,她也会单纯
而无辜地引发更大的灾难。黑凇寨之事不过冰山一角,当她的无辜在未来引发更大的浩劫之时,你……不会后悔吗?”p> “沈寒遮。”素晖低低唤了声他的名字,“云咎既然已将她托付给我,不论如何,我会都信守承诺。今日之事是场意外,请你放开我,我会去解决。”p> “解决?怎么解决?你也替她挡一次雷吗?”鬼王怒极,“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雨淋坏了!”p> 素晖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周身神压陡然加剧,她平静地望着他:“神明从不食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阁下,请避让。”p> “呵。好一个……不食言。”鬼王脸上闪过一个讽刺的讥笑,阴沉的鬼气自他掌心散开,如阴暗的毒蛇般缠上她的手臂,“神女用这张嘴讲出这句话,实在,极其可笑。”p> 雷声更近了,紫电的寒光仿佛就在头顶劈落,鬼王那张阴冷沉郁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你要去护她,就先过我这关。”p> 素晖沉沉出了一口气,额前弦月状的神印一闪,周身的神威如泰山般压下:“我悔了,悔当日相见,我不该允你胡作非为。而今,你竟以为自己能在月隐峰上,牵绊住神域正神?”p> “呃。”话音落定,鬼王当即被陡然加剧的神威压得半跪在地,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涌出,他喉间一颤,却疯了般憋出一声诡异的笑来,那笑的底色是喜悦的,在这样的情景下,当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您还记得。”p> 他仰头看着她:“当日我如何胡作非为,您是记得的,对么?”p> 素晖冷淡地扫了眼纠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鬼气,转身欲走,然而下一刻,那黑气骤然散开。她讶异地回眸一扫,顿时惊愕地愣在原地,怒而断喝道:“放肆!”
鬼王伸手拨弄着那缠绕在自己颈间的鬼气,轻轻笑了一下:“神女,月隐峰是您的神域,我确实奈何你不得。可现下,只要你挪开一步,这道冥沧鬼气便会顷刻将我的魂魄蚕食得一干二净――毕竟,它们等这一刻许久了。”p> 他青灰的眸子含笑着注视着她:“神女,赌么?”p> 仿佛是为了相应他的疑问,一道紫电在山外劈落,素晖闭了闭眼,鬓边步摇轻颤,声音都发着抖:“你……很好。”p> 她仰头望向山巅宫宇,低声道:“阵开。”p> 随着此二字出口,月隐峰八方四合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随即,神域中日夜颠倒,一轮巨大的满月自山后显现。p> 那月亮大得诡异,几乎将整座神山覆盖,就连蓝鸟占满了一个山头的法相在那满月的映衬下,都显得娇小可怜起来。p> 素晖站在那轮满月中央,素来温柔多情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寒意:“沈寒遮,你我之间,也就这一日了。”p> 与此同时,一道天雷直直劈在月隐峰神殿上空的结界大阵上。p> 其下,银发蓝衣的少女脸色惨白地跪倒在一尊金玉囚笼中――它与那结界大阵一同开启,在明曜恢复了所有记忆之后,彻底封死了她的去路。p> 不,不只是所有的记忆,还有云咎在西崇山的云海里读到天道神谕的样子,他在她识海中抹去那段记忆时的样子,在她沉睡后轻轻遮住她眼睛的样子,蜷缩在榻上以身化雨的样子……她窥探了因果,便一清二楚。p> “云咎……素晖……”她伸手死死握住那囚笼的栏杆,“你们……你们……”p> 都在骗她。p> 他们沆瀣一气,要她茫然无知,要她不谙世事,要她毫不知情地背着爱人的性命前行。p> 他以爱之名,要她此生都活在神明以鲜血涂抹的假象中。p> 天雷一记一记地重重劈落在结界上,明曜隔着囚笼顶部的栏杆,透过神殿剔透的琉璃瓦,望见了那一道道本该由她承受的天罚。p>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问过云咎,在她离开西崇山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历了什么事。p> 但他没有告诉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离开西崇山的那天,他便因违抗天道神谕,独自承下了百余道雷劫。p> 在黑凇寨的那一次,除了挡下了本该由她承受的天雷之外,其余的,也是他再次抗旨的刑罚。p> 因此从那天起,他的神力就几乎散尽了。p> 明曜怔然望着殿外接连不断的天雷,被泪水模糊的眼前却突然浮现了两个小小的光点。p> “云咎,你能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吗?”p> “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p> “不过……据说许过愿的河灯走得越远,才越会灵验。”p> ……一点点神力如微风荡开河水,那两盏小灯越飘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p> 那时候神力衰微的神明,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将那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神力,用在小小的两盏河灯上的呢?p>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进长发,明曜的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法相。p> 片刻后,她轻声道:“撞开结界。”p> 她要离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