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神灵雨
周遭的一切, 仿佛在刹那碎裂又重组。p> 明曜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到神明额前的浅金色神印轻轻闪烁了一下,随即, 是即便闭眼也挡不住的,柔和的光亮扑面而来。她被他身上的香气彻底覆盖,那种味道像是冰雪覆盖下的梅花香, 也像是穿透泉水而来的被揉碎的香草,初时觉得清冷凌厉, 闻久了才有悠长的温柔蔓延开。p> 那种味道令明曜感到安心。p> 她倚在他的怀中,额头与他相抵, 他宁静而强大的神识撬动她的识海, 她毫无保留地朝他打开,一切喜怒哀乐,忧虑和惊慌, 如此坦诚地铺陈在他眼前,像是一张细节毕露的画卷。p> 他明确地触碰到她的不安, 于是扣住她的手, 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吻着她的唇瓣,耐心地哄她放松, 神识却破开她识海中表层的情绪和一闪而过的杂念, 往更深处潜入。p> 他欺瞒了她。这并非神交,这是他在卑鄙地利用着明曜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肆意翻阅着他要寻找的记忆。p> 所有的回忆都烙上了过去的痕迹, 如同一册册古旧的书籍, 被隐藏在她最深处的识海之中。有些人的回忆太过易碎,因为在识海中被晾晒了过久的光阴, 不曾被回溯,不曾被翻阅,便若被风化的旧草,轻轻一碰就能化为飞灰。p> 然而明曜所有的记忆都是崭新的,尤其是……关于他的。p> 那颜色鲜亮而梦幻,是从西崇山碧蓝的天际,油绿的草木,洁白的玉兰和淡粉的楝花中攫取,揉碎混合在一起,才有那样明丽而温柔的颜色。p> 它的主人,得是怎样小心地呵护着它,得是如何心心念念地日日擦拭它,爱不释手又小心翼翼地保存,甚至用新的感受为它覆盖上更崭新的外衣,才会使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如此美好。p> 美好到……他几乎不忍心将它抹去。p> 明曜感知到云咎突然顿住的动作,他与她相握的双手颤抖着,密长的睫毛自她的眼皮轻轻扫过,倏然,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下来。p> 顺着她的侧脸,一直滑落衣襟。p> 她想要睁眼,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肩膀,不知所措地轻唤着:“云咎……”p> 他开始翻阅她的记忆,那是一段倒叙,自此时此刻开始回溯,很快来到禽鸟冲破结界离开西崇山的那一刻。那日满山的阴雨被她蒙上了哀婉的色彩,山中被风雨侵袭的草木仿佛也在同泣,他们争执的场景此刻已经非常模糊,她或许已经替他找了什么借口,将那失信的毁约一笔带过。p> 西崇山很快放晴,他们过去在那无人神山中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他看见被她抱过的灵兔和鸟雀,绕着她指尖飞舞的虫蝶,还有那只从他们掌心诞生的玉萤……他看见自己在楝树下为她搭起的秋千,看见他笔下无序而可笑的图样……看见她坐在树上,在垂眸的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p> 那便是她关于他的,所有记忆的开始了。p> 他站在那绚丽的旧忆中,很久很久的时间,长到足以令她在他怀中陷入困倦。
“云咎。”她将脑袋埋入他的怀中,迷迷糊糊地嘟囔,“这就是神交吗?这就能帮到你了吗?”p>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识海中的记忆顿挫地闪烁了一下,逐渐变得有些模糊。p> “好困啊。”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环住了他的腰。p> 云咎轻轻应了一声:“那就睡吧。”p> 明曜眨了眨眼,琥珀色的桃花眸含了迷糊的水雾,那凝着的光,似下一瞬就要散开。p> 他在这时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在她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很浅的吻:“明曜,好梦。”p> 浅金色的,淡到接近纯白的神光将她包裹,巨大的神明法相自他身后显现,法相与他一同垂首,墨色的长发如临秋的树叶般,自根系处缓缓化为灰白的颜色,他脸上挂着笑,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另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那法相与他一道,无声地凝望着她。p> 识海中,她坦诚的记忆之书被握在神明的手掌,那是他们共同构筑的回忆,因此她对他毫不设防。p> 他轻易将它从她的识海中取出,像是自书架上抽离了一本古籍那样简单。p> 识海伴随着少女的沉睡缓缓闭合,最后沦为一片孤寂无边的深海,他站在她梦境的正中,颤抖着,收紧了五指。p> 他们共同的记忆,她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段记忆,她曾经惶恐不安地,不想要任何人遗忘的记忆。p> 就这样如流沙弱水,消散在神明的掌心。p> 屋外响起三声叩门之声,极轻,似是知道房中有人沉睡,便刻意地放低。p> 云咎望着指尖那晶莹的记忆之尘,与明曜梦境中无序的深海水流混合着,被卷入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p> 他的神识自她体内抽离。p> 在他睁眼的瞬间,月隐峰的神女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p> 她仰头看着他身后的法相――不再华美绚烂,也不再高不可攀。p> 他周身的神光已经黯淡,圣洁的白袍如凋零的花
瓣拖曳在地,脑后曾经如夜色般漂亮的及膝长发,在此刻也显得灰败毛躁,像是一棵巨大而衰朽的古树上,颤颤欲落的枯叶与树皮。p>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素晖此刻也因心头陡然生出的荒凉,而不自觉地哀伤起来。p> 云咎坐在榻上,身形显得十分佝偻,那法相自他身后缓缓消散,只剩下床榻上那孤独的神明。他苍老的手掌覆盖在怀中少女的眼前,手背蜿蜒密布的皱纹与明曜娇嫩的容颜映衬,显出一种可怕而惊悚的衰微之态。p> 他低声道:“她睡着了吧。”p> 执掌梦境的神女缓缓点了点头:“已经睡着了,天亮之前,她不会醒转。”p> 云咎颤抖着挪开了手,却又在看到明曜闭合的双眼后,惭怍地扯过薄被盖住了她的脸。p> “她不会看见你的,”素晖觉得自己的嗓子突然有些干涩,“我即刻便带她回去。”p> 云咎点了点头:“多谢。”p> 素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能够保下明曜的办法,是她告诉云咎的。p> 若接下神谕的神 ,未尽旨意而陨,那道旨意便会落在其他未封正神的神 手中。如何避开天道与下一任神 的追杀呢?他们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将明曜化为这世上最平凡的禽鸟,将她投身于天地之间。
她不曾出生在西崇山,不曾遇见过云咎,没有任何与神明的回忆,也不会有人记得她。p> 到那个时候,任凭天道,任凭神明,也无法将她分辨出来。p> 在云咎毁去了明曜的记忆之后,这个计划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会被之后三日的大雨完全冲刷――包括,他。p> 这个计划看似完美无缺,而素晖,她在封神之前经历过太多恨海情天的爱恨,她觉得那些是虚妄,她以为自己不会迟疑。p> 可是如今望着眼前因神力衰微而显出天人五衰之兆的云咎,她心中突然划过了一丝悔意。p> 事实上,云咎和明曜的感情本该与她毫无关系,她不该插足其中,也不该将这样一个充斥着爱与谎言的计划送到他面前。p> 然而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了,云咎……也不会后悔。p>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床榻边,轻轻握住明曜的手,低声对他道:“那么,再见。”p> 不知何处照来的月光洒落在床头,清冷而温暖,月桂香自素晖周身散开,她额前玄月状的神印轻轻一闪。p> 云咎的眼皮挣扎般跳动一下,在素晖带着明曜消散的瞬间回过头去。p> 他的手指穿透了明曜的身体,握住深秋凄清的一团空气,那种感觉,与他亲手毁去他们共同的记忆时,几乎一般无二。p> 云咎的手颓然落在榻上,手背触及锦被,上面还有明曜留下的,温热的气息。p> 月光彻底散去了,孤月高悬于天际,那样星光灿烂的长夜啊,与数日之前的每个夜晚又有何区别。p> 他们曾在相似的星空下追着河灯散步,自繁华的街巷走到城郊的小道,他们在相似的星空下拥吻,将所有爱意付诸无数纠缠的目光。p> 分明是这样的良夜啊,他与她分离,甚至在最后一刻,出口的仍然是谎言。p> 他们甚至没有道别。p> 云咎侧卧在床榻上,冰凉的身体埋入那逐渐失稳的被褥中,他身上的冷香早该散尽了,余下的这残存的一点,是他留在她身上的气息。p> 阴云在深夜遮蔽了淮镇的长空,聚合也扩散,水雾自地面升起,薄薄的寒霜覆盖了方圆千里的植被。p> 那个自西崇山云雾中诞育的神明,在陨落之际,也将化为连绵的雨水,与天地共同将他心爱之人遗忘。p> 淮镇开始落雨了,天地无处放晴,那样无声的雨幕,算作最后的哀泣。p> 月隐峰,此夜无月。p> 素晖挥手散开了神域四周的结界,任凭雨丝落在她接纳的,所有来自西崇山的生灵的身上。p> 明日,所有关于明曜的记忆都会消散。p> 她会成为一只不知出生的,被她在人间偶然带回的小鸟。p> 一只普通的,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小鸟。p> 放归山林,便不见踪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