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深秋仍然盛放着的花已经不多了,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萧瑟的季节里绽放需要更强的生命力,最灿烂的那些花朵往往会呈现出非常明丽热烈的颜色。p> 明曜和云咎遥遥跟在那迎亲的队伍后,城郊道路的两侧, 金黄的稻穗被尽数收割,尚不及小腿高的稻杆却依旧灿烂得耀眼,分割开稻田与大道的, 正是那种在朝日下开得热热闹闹的太阳花。p> 天地的一切都是金红的,稻田、野花、朝阳, 还有装点着红绸喜带的车马……这样的景色在万物长春的西崇山从未出现过,何况还有随秋风中飘来的烟火气, 远方村中传来的人声笑语……p> 明曜拉着云咎的手走到田地中央, 因农家下地收割的缘故,稻田间早已被踩出了一道道纵长的小径。饶是如此,她柔软的裙摆在走动间, 仍不时被左右两边干枯的稻杆挂住。她松开他的手,轻轻提高裙摆, 一步步踩在蓬松干燥的地上, 垂着头, 眼中却凝出新奇的笑意。p> 云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像好奇的孩子一样脚步轻快地沿着那小径向前跑去, 微风卷起明曜银白的长发, 她纤细轻盈的身影纯粹得好似只会出现在缥缈的梦中。他停下脚步,不再追赶她的影子,直到她回身朝他望来, 眼里还闪烁着明亮的笑意。p> 同样出身在寂寥的神山, 明曜和他却完全是不一样的两类人。云咎遥遥望着她含笑的桃花眸,想起曾经无数个日夜中, 他久久仰望的那只蓝鸟,她那样纯粹,轻易会被这世上任何一点美好打动。她的眼睛干净到仿佛不会被任何污浊侵染,所有丑陋的事物都会被那晨曦一样剔透的颜色净化。p> 他看着她,又一次确信,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足以让他将她在这个世间抹去。p> 她朝他跑过来,在落入他怀中之前,伸手推了推他的肩。两个人一同倒在稻田上,那动作像极了那日他处心积虑地弄断树枝,和她一同跌落在花树下的样子。p> 杂草挂在明曜柔软的长发上,她伸手将它拨弄下来,无所顾忌地侧躺在他的身边,她暖融融的,生机勃勃的气息扑在他耳畔,令他的心脏不受控地跳动起来。p> “好喜欢……要是每个秋天都和今天一样就好了。”明曜将额头轻轻抵在神明的颈侧,整个人蜷缩着埋入他的怀中,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云咎,你也开心吗?”p> “开心的。”他圈住她的身体,侧头亲了亲她的眉眼。p> “真的开心吗?”她抬眼望向他。p> “嗯。”他低低应着,避开她澄澈的目光,伸手抚上了她的后颈。这是个明曜非常熟悉的动作,她知道片刻后,他就会将自己纳入他的怀中,然后亲密无间,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彼此的目光。p> 她停了一下,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追问。可她见过他真正自在的样子,他也是生动而鲜活的神 啊,也曾为了得到一个缠绵温柔的吻而费尽心思。p> 他在树下仰头看她的时候,为她细微的表情哑然失笑的时候,笨拙又努力地描绘图稿的时候,惊喜而缱绻地看着西崇山一个又一个生灵诞生的时候……那些神情,她都记得,因为她就是被那样青涩而鲜活的云咎所吸引,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接纳了包括一千年后的,全部的,完整的他。
明曜的心敏感而温柔,除北冥以外的一切对她来讲都是新奇的,于是她努力地记住了很多――直到现在,她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中,剥离出云咎温柔平静的外表下,那深深隐藏着的,疲倦而悲伤的心。p>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是在她离开西崇山的这些日子里,他也遇到了什么不愿倾诉的事情吗?p> 她为自己这一点点揣测而无措起来,或许正是因为理解,她才因此更加难过。她顺着他的动作轻轻伏在他的肩头,稻草在耳边 地摩挲,是温暖而暧昧的声响。p> “都过去了,”她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默不作声的片刻后蹭了蹭他的后颈,“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云咎,我们的未来会很好的。”p> 她终于能够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被她尘封在心底许久的梦境――她一切爱意与期待的源头。p> 如果那就是他们能够抵达的未来呢?p> “我们会在一个……你现在或许想象不到的地方生活,但我知道你会很喜欢那里。那里明亮而澄澈,但与人间或是西崇山的明亮不一样……那里的光芒是悠悠的蓝色,会透过温柔的水波落在我们身上……各种各样的小鱼在我们身边游过,色彩斑斓的珊瑚像是人间的花卉一样漂亮。”p> 她停了一下,还是没有将“北冥”两个字讲出来:“……如果我的梦成真的话,那样一个地方,你会喜欢的吧?”p> 云咎笑起来,嗓音清和温暖:“听起来像是在海底。”p> 明曜也笑了:“万一呢?山上住腻了,说不定真的就去海底了呢?”p> 云咎松开环住她的手,又轻轻捧起明曜的脸,他的黑眸润湿,像是某种温顺的动物:“明曜,你预见的未来是很好的,对吧?”p> 她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对。”p> 话音落地,她终于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抹宁静的欢欣,像是终于给什么惴惴难安的情绪找到了托承之处。p> 神明也会将未来寄托于无所依凭的梦境吗?p> 至少这一刻的云咎,真的为了明曜的话安定了些许。他不在的话,她也会好好生活,好好热爱这个世间啊。p> 那真的太好了。p> 气息纠缠,混合着阳光晒透稻杆的暖香,他望着她润红的嘴唇,缓缓低下头去――p> “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p> 暧昧的氛围在那剧烈的咳嗽声中戛然而止,明曜瞬间坐了起来。p> ――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不知何时立起一间小屋,屋子虽小,院落却圈得挺大,其间鸡鸭乱飞,白鹅散步,黄狗摆尾。p> 一对身着布衣,身无点饰的男女,正站在那鸡犬之中,伸长了脖子朝田间望来。p> “呀!你看你,没事咳嗽干嘛!人家都不亲了。”p> “害,现在的年轻人,你不懂。光天化日都能搂到地里,还怕给人看嘛?”p> “别胡说八道,那小姑娘都要气哭了。”p> “呀,还真是,那可咋整?”p> “……”p> 耳畔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气,紧接着,远处的女人举手朝他们挥了几下:“小云!带着你的小媳妇过来!”
小……云?p> 明曜被这过于熟络的称呼震惊,一脸匪夷所思地回头望向云咎:“你……”p> 云咎将她拉起来,伸手一点点拍掉明曜背后的杂草,神情却非常神奇:“他们是……司农耕的神明,馥、予,是一对同生同长的姐弟。”p> 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p> 明曜局促地被过于热情的馥拉到八仙桌前坐下,她的手指轻轻抠着桌角,脸上还有几分尚未褪去的薄红。p> “那个……您好。”她朝馥打了个招呼,手中被塞了一根玉米。p> 馥说:“小明好,你叫我姨姨就好。”p> 她指了指桌对面撸着狗的予:“叫他老头就好。”p> “……”明曜望着眼前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双眼明亮的神 ,沉默了片刻,“您好,伯伯。”p> “啪。”予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将案上的茶碗移到明曜面前,“叫什么伯伯,叫大哥。”p> “得了吧。”馥大大翻了个白眼,“小云都能叫你爹了,你还在这儿装嫩。”p> 茶碗中的水被予那一巴掌晃得漏了半碗,明曜连忙伸手扶住,目光求救般望向云咎:“我……”p> “予叔,您别逗她了。”云咎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话,将自己手中的茶碗和明曜对调了一下。p> 予低低“哼”了一声:“你这臭小子,拉着人家姑娘在地里……咳,我就不说了,你现在反倒先护起来了。那时候我收到你的信,就知道……”p> “予叔!”云咎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几分。p> “你干嘛!我的阿黄都被你吓跑了。”黄狗从予的膝头一跃而下,他猛然止住话头,当即起身追狗,一溜烟儿地没了影。p> 明曜和云咎面面相觑。p> 馥做到予方才的位子上,将明曜桌前的水渍擦干,重新给二人添了点茶:“这是玉米须和薏仁煮的茶,甜的,很好喝。”p> 明曜端起茶碗喝了三四口,点点头:“真的很好喝。”p> 馥笑起来:“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小云是从哪里找到的呀?”p> 云咎沉默了一瞬,余光中,明曜看着他捏着茶碗的骨节微微泛出些白。p> “西崇山。她出生在西崇山。”云咎平静道。p> 馥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明曜一眼,笑道:“怪不得,我听说了,小明是只小鸟吧。当天人间好多的鸟儿都往西崇山的方向飞,赶集似的,可热闹了。当时我还和予说呢,这样大的动静,得生出个多罕见的小鸟啊。没想到……你把它藏到今天,才叫我们见到。”p> 她的目光落在云咎额前淡淡的神印上,喝了一口玉米茶,带笑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上一次见你,你才百来岁,那么点大的孩子,如今已经走出神域了。”p> “……可是想想,这也才短短四五百年的时间啊,小云,你已经满足了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