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菜端上来，大圆盘的饭桌上趋于热闹，陈祈年看着姐姐饮酒时仰起的颈，笑容嵌在嘴角却像渐散的涟漪。
从始至终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不是因为保送清华的喜讯是假的，这比珍珠还真。刚开始收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确开心了一小会。结果洪涝爆发，不仅毁了姐姐辛苦建立起来的工厂，更动摇了他远赴他乡上大学的意念。
他住院，无法实地考察财产损失状况，但他长眼，姐姐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模样就是最好的解答。
是拼搏一场终成空的声音，来源于不经意窥觑到的画面。他想也许真的是因为姐姐太少待在家里了，导致她习性产生什么变化他一概不知。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抽烟了，和马飞飞坐在医院楼梯的台阶上抽了一根又一根。
她来回抓揉着蓬乱的头发，嗓音低迷有气无力地说：“…员工的工资必须得结，客单的提货款也得退，有些合同里标明了的，延期款还得赔扣，供应商那边的可以拖一拖…”
马飞飞也好不烦躁地说：“天灾无情人有情嘛，跟他们讲讲扣款就算了，订单转给别人继续做，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就是这厂房啊，啧…”
寂然良久她问：“怎么会这样？”
马飞飞：“我怎么知道，我都想哭啊。”
陈祈年默默地离开，既心疼，又无奈。
其实陈祈年已经很好地学会了怎样掩饰和收敛自己的情绪和心思，但纪禾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本事也不遑多让，酒饮几杯便发觉他神情不属。
回到安置房等双胞胎吃饱喝足都睡下了，她把他叫到房间外的走廊问：“怎么了你？”
“嗯？”
“有心事？”
陈祈年缓慢地摇头。
纪禾突然意识到，小时候的陈祈年沉默寡言，是因为害怕，现在的陈祈年依旧沉默寡言，或许只是不愿意跟她讲。她想想保送清华这么大的事情都能藏着掖着，如果不是习惯了对她紧闭心扉三缄其口，还能是什么呢？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纪禾自我反省，也许是因为在他并不沉默寡言、在他认真诉说的时候，自己却从没有认真聆听过，更别提回应。
纪禾想到这里，怀着几分愧疚轻声问：“姐是不是一直对你很不好？”
她得承认，双胞胎和陈祈年之间，她总是偏向双胞胎的，弟妹里疼爱年龄小的，这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从小到大她对陈祈年也没什么关注，因为陈祈年让她很省心，哪怕他性格孤僻古古怪怪没什么朋友，他也能自己跟自己玩，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但人都渴望关爱，就连纪禾自己偶尔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会想要正常的父爱母爱啊，更遑论一个孩子。她的理所当然似乎只加剧了他对自己不被爱的认知，使得他从内到外都朝沉默的阴影偏斜。
陈祈年愣了下，没想到姐姐会突然这么问，他不假思索：“没有的姐，你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有事不肯跟我说？”
陈祈年心想，关于你的事，又怎么跟你说呢？
他斟酌良久，终究说出口：“姐，我不想去。”
“北京上大学？”
“嗯。”
他以为姐姐会很生气，结果只是一脸平静。
因为她料到是这样，纪禾问：“为什么？因为钱？不用担心这点啊，你被清华这样数一数二的顶尖学院入取，多少人梦寐以求，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去。更何况，现在还不用砸锅卖铁，有政府呢，知道今天林老师还跟我讲了什么吗？”
陈祈年看向她，她伸出五根手指头，目光炯炯，笑容明亮：“5万，政府奖励，学校没跟你说吧？”
保送名额出来的时候确实没提及这点。
“这还只是政府历年的奖励，民间组织要是再捐赠什么的，你上清华都是赚的啊。即便没有，5万还不够你读四年清华吗？”
纪禾确实是谈生意谈多了，论述时面面俱到样样不落，把所有缺口都堵得死死的，不给人可乘之机，使得陈祈年对她工厂的未来的忧虑也逐步化解。
但她唯独没堵上最最关键的一条。
陈祈年舍不得。
他闷闷地说：“北京离家太远了。”
纪禾愣了下，她并不觉得陈祈年是个恋家的孩子，但她转念想想，既然渴望关爱，那恋家也正常，何况北京的确遥遥万里。
汽车旅馆的走廊狭促，但夜空高深，眺望过去星月交相辉映，流光无垠。
纪禾思忖片刻，问：“你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科学家对不对？那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吗？”
“什么？”
“当导游。”
纪禾说：“可能就在沿海的缘故，小时候我总是很好奇，海的那边到底有什么，海水还是蓝色的吗？很想渡船过去看一看，不止海的那边，还有大千世界。我思来想去，导游可以整天带着人游山玩水环旅世界，那我也要当导游。虽然时过境迁，波折变数多，没能当上导游，但走到今天，其实也跟导游差不多，东奔西跑地出差也是看风景的一种方式。因为这点，所以我热衷于在路上，哪怕疲惫，只要想到自己一天天离目标越来越近，做梦都是香的啊。”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人得往前走，你得往前走，你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拘泥于这一边的海。既然你想成为科学家，那就努力去争取，那么优秀的学府在前方等着你，不要犹豫，不要迟疑，大胆走过去就是了。”
纪禾语重心长：“只有步履不停地往前走，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啊。”
最后一句话戳中了他。
只有步履不停地往前走，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祈年注视着她神情认真、在月色下泛着柔光的脸，不舍与依恋之间，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
送陈祈年去北京上学的那天，纪禾给他买了部手机，市面上的最新款，小巧但厚实的诺亚基。沂水车站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墙上挂着的大风扇摇来转去，吹得混杂着泡面与烟草味道的空气四处游荡。
踩着点去的，即将开始检票。纪禾用力抱了下陈祈年说：“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弄好的，安心上你的学，想吃什么吃什么，用不着像以前一样那么省。能考上清华的肯定都是些和你一样的聪明孩子，你不至于同他们没话说。多跟人沟通交流，开朗一点知道吗？”
陈祈年下巴搭在她肩上，轻轻嗯了声。
做姐弟才能靠近的亲密距离，他舍不得松开，鼻尖有她发梢如幽匪藏的香，一时意动之下，唇瓣不着痕迹地擦过她耳朵，当做一个隐秘而热烈的吻。
纪禾无所察觉，只一瞬间梦回险些同查理苏私奔的那个夜晚，陈祈年踩着拖鞋跑过来死死搂住她，跟悬溺的人攥紧一块浮木似的。
有时候她可能低估了陈祈年需要她的程度。
她叹口气：“好了，多大人了。”
陈祈年松开她，往跟前一站才发现，身量都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纪禾拍拍他肩膀：“去吧，到了那边给我打电话。”
陈祈年点头：“好。”
纪禾又说：“在学校讲普通话啊，车上注意扒手。”
说完自己都觉得啰嗦。但人家常讲，长姐如母，纪禾总是希望看着他们好。如果不能沿路目送，那就只剩多叮咛了。
陈祈年笑了下，提起崭新的行李箱，转身随同着没入排队检票的人流。
纪禾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间甚是欣慰。
其实他远赴前程，也是给了自己希望。
陈祈年过了检票口，回过头来冲她挥手，纪禾笑着回应。她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笑容明亮，一如迢迢天光坠入他心房。
身形被重重叠叠的人潮推涌掩映，闪过去无数影子，即将走进通往月台的站道，陈祈年在拐角前再一次回头，姐姐已经离开，清瘦的背影与往昔重叠，显现出茁壮成长的轨迹。
陈祈年目光坚毅，拳头紧握。
总有一天他会站在她身边，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粉碎曾经所有的无奈和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