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马飞飞说到做到,翌日果真大模大样地护送陈祈年上学,陈祈年受宠若惊,马飞飞就说:“看你姐就算了,但别用你那种哈巴狗眼情意绵绵地看我啊,我是迫不得已。”
陈祈年很认真地说:“小飞哥你放心吧,我遗嘱会给你留一份的。”
马飞飞:“……”
马飞飞:“谁稀罕。”
荔湾一中在天河镇上,距离他们家有点远,陈祈年的中午饭是自己带去的便当。天气寒凉,开盒用餐时饭菜粘成一团。本来他可以去学校食堂找打饭阿姨帮他加热一下,但因为整座学校涵盖小学和初中,每到饭点就人流如潮盛况空前。
特别是初中部那群饿急眼了的疯狗,下课铃一响就倾巢出动,浩浩荡荡有如千军万马,食堂屋顶都得给他们挤破。小小的陈祈年夹在这等势不可挡的洪流当中,堪比群狼下的蚂蚱,往往是头昏脑涨找不着北。
陈祈年就只好吃冷饭了。
反正他也没什么不习惯,有的吃就不错了。
经由马飞飞给他打的一针镇定剂,陈祈年对随时会到来的死亡的恐惧逐渐平心静气。然而就在他逐渐适应这种白天上学做个平凡人、晚上制/毒做个罪犯的双重生活的时候,这个惊天大秘密却被抖搂出来了。
罪魁祸首是调皮捣蛋又好动的双胞胎。那天他刚得了一笔钱,分出大部分准备转交给马飞飞,小部分还藏在他书本的夹页里。
他去隔壁,马飞飞不在家,他放在了他的枕头底下。郑沛珊这个病痨鬼在对面房间咳得惊天动地,好像两片肺都要喷出来。
冬天她的病情加重了,手头上宽裕些许后,马飞飞想带她上那家新开的综合医院,这个老顽固不肯,觉得自己备受街坊邻里尊崇的医学圣手的儿子铁定能医好自己。
马飞飞栽到自己挖的坑里,对自己撒下的弥天大谎懊悔不迭,啪啪甩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无奈之下,他只好趁着母亲昏昏沉沉意识不清的时候把医生请到家里来,不料对方却束手无策,气得马飞飞一蹦三尺高,连喊带骂地把对方轰了出去。
阵阵咳嗽排山倒海,听得陈祈年心惊肉跳。他对郑沛珊是充满了感激与喜爱的,这个女人有着温柔和蔼的母亲形象,她话语里携着的轻轻浅浅的吴侬腔总是令人如沐春风,好比日暮时分的一场江南雪。
他自己的生母抛夫弃子离去时他还尚在襁褓中,压根没有准确的记忆,记不得对方的具体模样。但他觉着应该就是这样的吧,亦或者说他希望是这样的。
他刚想敲门进去探望,卧房中传来嘶哑呼唤:“飞飞…”
“郑阿姨,我是小祈。”陈祈年走到床头说。
他垂眸,昔日光彩照人的郑沛珊瘦成了一具骷髅,两个眼睛像被陨石砸出的坑,嘴巴干瘪地仿佛只是一堆细纹。病容煞是可怕,却没吓住陈祈年,他贴心地问:“郑阿姨,你要喝水吗?”
“小祈啊…”郑沛珊的话音有气无力,像空旷山谷的回响,她竭力把眼神聚焦在面前这个孩子身上,“爸爸…又打你了?”
陈祈年顿了顿,想说爸爸死了,再也打不着自己了。其实郑沛珊知道这回事,只不过看她现在神志不清病恹恹的样子,怕是把脑子病糊涂忘光光了。
陈祈年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你怎么…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郑沛珊说一句话好像要去掉她半条命,陈祈年替她将被褥掖严实:“郑阿姨,我放学了。你好好休息。”
“那飞飞怎么还没回来?”
她话毕,猛地凝了一口气,薄薄的胸膛剧烈抖动起来,咳嗽之声穿堂破户,仿似寒鸦夜啼。陈祈年端起地面的痰盂,以便她呕吐。
望着女人满头银白又毛躁卷曲的枯发,陈祈年心中很是忧伤。
而同一时间线,双胞胎在玩坏一个布娃娃后,打起了陈祈年放在床头上的书包的主意。两团捣蛋鬼前仆后继,狼爪子气势凶猛地撕开书包拉链,咯咯笑着把装载的课业书本丢得漫天飞舞,仿若天女散花。
纪禾走进卧室就看到一场灾难,急忙勒令道:“陈宝妮陈安妮!”
她拎起两团刚洗完澡打了香粉的小浣熊丢到对面床铺上,横眉竖目地批评道:“说多少次了不要玩哥哥的作业!”
双胞胎嬉皮笑脸地拱进被子里,纪禾使劲在被子隆起来的、她们屁股的位置抽了一巴掌,得到嗷的一声喊叫后转身收拾满地狼藉。
有陈祈年的课外书、作业本,作业本上字迹工整,全是红勾勾和夸赞的评语,纪禾看了甚是欣慰,挨个捡过去,她倏然看到了从字典里露出来的纸币一角。
她皱着眉打开,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厚厚的一本字典都被挖空了,活像个方正的地坑,而里面码着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在灯下是那样的明艳。
-
马飞飞很晚才回来,他悉心照顾母亲吃完药后就串门串到了隔壁。
他对正在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到处弄钱,想带她上香港或是别的什么医疗资源较为先进的城市治病。这样的良工心苦称得上是大孝了,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不想看见她。
母亲的病容像是城墙上的吊死鬼,连带着她住的房间都像是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蒙了她阴沉沉的病气,什么生机勃勃的人鸟花草走进来都得枯死。马飞飞觉得自己成天往隔壁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逃避这点。
虽说隔壁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最起码隔壁有双胞胎这两只活宝。
况且他也肚饿,需要觅食。
但很显然,今晚串门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他就该老老实实家里蹲的。
他和陈祈年一块儿推门进去,以为纪禾睡下了,不料对方挺着背脊板着脸,正正地坐沙发上。那种阴晴难测的神色令两人心间都咯噔一声,目光再转,陈祈年攒下的毒资光明正大地摞在茶几上。
这下两人是不约而同地都惊慌失措了。
纪禾转过脸:“陈祈年,过来。”
她叫到自己名字的刹那,陈祈年心若擂鼓,硬着头皮走过去,都不敢抬眼看她,只怯怯道:“…姐。”
“这钱怎么来的?”
陈祈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求助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到了马飞飞身上。
马飞飞:“……”
卧槽…你个衰仔,马飞飞暗道,还挺会给自己台阶下啊,你特么不知道你姐发起火来就是个阎王啊。
马飞飞兀自把恩将仇报的陈祈年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而迎上纪禾晦暗不明的眼神,哂笑说:“那个…我前面不跟你讲了我挨家挨户地偷么?我不要脸我爱显眼,我偷来的放他这儿——”
“马飞飞。”
“哎?”马飞飞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是想逼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妈么?”
“我…”
马飞飞看向陈祈年,那眼神里就一句话:祈年小弟,对不住了。
半小时过去——
两人心惊胆战地看着纪禾,纪禾两指捏着眉心,捏紧到指甲盖都泛起白色,她像是在极力克制情绪,低音道:“你说什么?”
马飞飞大气都不敢出,哪还敢再重复一遍。
纪禾终于抬眸,看向陈祈年:“先去睡觉。”而后又看向马飞飞:“你给我过来。”
马飞飞:“我…”
有你这么区别对待的吗!
马飞飞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挎着张脸认栽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踏进厨房时就像踏进酷刑场。
门一关,隔开了两个世界。陈祈年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去睡觉,他直挺挺地立在客厅中央,也用不着贴耳去偷听,一来老房子隔音差,二来姐姐罕见的高分贝的斥责就彷如电闪雷鸣,无孔不入地劈进来。
“马飞飞你长本事了啊,这么大事情你瞒着我,我问你几遍了?几遍了!你还骗我!”
“…那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嘛…”
“安全?他在那儿…!你管这叫安全?”
“他自己做的主,我多大本事啊我还能一句话就让那老贼打消念头啊…”
“所以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你这是要害死你自己、害死我们全部人你知不知道!”
“那不然我能怎么办?交不出那东西你早被活剐了,你还能站在这儿跟我犟吗!”
“…行,你就侥幸吧,等哪天你他妈被抓了,我看你上哪儿哭!”
……
纪禾摔门而出,看到手足无措的陈祈年时脚步一顿,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径直擦肩而过,又砰一声摔上了家门。
她看过来的眼神既心酸又失望,她甚至都不愿意多费舌训骂什么的,好像彻底放弃,陈祈年六神无主,整个人近乎被恐慌的噩魇吞噬。
马飞飞也出来了,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