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纪禾是真觉得冤,也是真觉得,就算现在刨了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坟,鞭尸八百回抽得他们起死回生,他们也不一定记得发生过这码破事。
但纪禾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摸不准山羊胡会怎么暴走。
按照时间线推断,这就是郭润娣和陈永财死前不久的事情,如果真像山羊胡所说重达两公斤,那他们是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消耗完的,被遗落在哪个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的概率非常大。
纪禾像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恳求说:“你先给我几天时间,他们肯定藏在哪儿了,我找出来还你。”
山羊胡笑笑:“我不是什么悲观的人,但我还是想问…找不到的话呢?又或者…不够数呢?”
纪禾脸色惨白。
山羊胡见状,似乎是于心不忍,叹道:“算了吧,我大人有大量,就给你几天时间,反正找了这么一阵子,也不差这几天。但保险起见,我得带走一个人。”
山羊胡说着,目光落到陈宝妮和陈安妮的小脸上。纪禾一口气过渡到嗓子眼里还没来得及松下,复又高高提起,她搂紧双胞胎斩钉截铁道:“不行,她们谁都不行。”
她不是八爪鱼,这回她的手臂顾不上陈祈年了。
山羊胡犯难道:“我不能带走她,也不能带走她,那你让我带走谁好呢?”
条件反射,潜意识,病急乱投医,说什么都行,纪禾知道不应该,可那一刻余光仍旧不受控制地往右移了下,山羊胡的视线随之移过去,笑眯眯地打量起这位从他们找上门就显得颇为镇静的小男孩。
陈祈年仿佛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从山羊胡说出“我得带走一个人”的那刻起,从姐姐本能地护住双胞胎而把他晾在一旁的那刻起。
他因此头颅低垂,说不酸楚是假的,但眼下状况却容不得他闹小情绪。
陈祈年站起来主动请缨道:“叔叔,你带我走吧。”
纪禾沉默着未置一词。
他这么配合,山羊胡当然愉快应允,他示意手下带上这个小男孩,回头冲纪禾比划了下手指说:“七天,就给你七天时间,靓妹,我建议你在这七天里除了找东西,同时也好好想想,如果没有原封不动地找回来,你,你们一家会面临什么下场。也别想着报警,不然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可爱的小细佬了。”
纪禾目送一行人离去,陈祈年跟在旁边,画面似曾相识,不同的是这次陈祈年的脚步没有踉踉跄跄,也没有频频回望,他低着头,怆然地像被发配到边疆的苦役犯。
其实自从把陈祈年从包子荣那儿领回来,纪禾也曾在数个瞬间摇摆不定过,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后悔。
她就应该把他送走的,而不是让他继续身陷在这个由郭润娣和陈永财造下的孽所构成的漩涡里,随便哪个家庭都好过这个漩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救了陈祈年还是害了陈祈年。
纪禾也开始发疯般寻找,她头一回旷工,把这座敝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陈宝妮陈安妮两个小不点蹾在沙发上,看着姐姐就像条拆家的哈士奇东兜西转,桌椅板凳墙柜衣物什么的狼藉一地。马飞飞上门来的时候还以为光头那帮人又来抢劫了。
他问手足无措的双胞胎:“姐姐呢?”
“好多坏人…”陈宝妮口齿不清的,陈安妮又接着道:“哥哥被抓走了呜呜呜呜…”
马飞飞心一紧,纪禾就蓬头乱发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心如死灰道:“没有。”
“什么没有?”
这种事不可能再瞒着马飞飞,纪禾言简意赅地说完,马飞飞听了倜然长叹,万分揪心道:“造孽啊!”
纪禾让双胞胎滚去睡觉,她们晚饭还没吃,但像是知道现在事态的严重性,也很听话地没闹腾,摸着咕咕叫的小肚子乖乖爬上了床。
两人坐在沙发上忧心如焚愁绪如麻,电灯泛着橙黄光晕,几线蛾子环来绕去,发出轻微的嗡鸣。已经霜秋,南方沿海依然潮热,像场久病不愈的癔症。
马飞飞捻灭烟蒂道:“要不报警吧?”
纪禾:“你没听到他说的?陈祈年还在他们手里。”
马飞飞:“那不然凑钱?”
纪禾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文具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两小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钱,以及一堆零零散散的硬币。一千二百三十六块零两毛,她拼命到迄今的全部积蓄。
马飞飞瞅了两眼,又搜罗遍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翻出五块钱外加两个钢镚丢进去。然后两人就冲着这一千二百四十一块零四毛直愣愣地发呆。
纪禾撑着仿佛快要爆炸的脑袋无不憔悴地说:“把我身上的血卖光了都凑不齐这么多钱。”
神通广大的马飞飞此刻也没辙了,凑钱吧凑不够数目,凑毒吧他上哪儿弄那么多毒去?他真有那种渠道那种本事的话,还怕区区一个山羊胡?
他倒也不是特别关心陈祈年的死活,主要这事儿不了,她们一家都要遭殃。
冥思苦想到后半夜,马飞飞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纪禾却彻夜难眠,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像种凌迟,诸多对策在她绝望的脑海里一一闪过——
要么她东拼西凑搜肠刮肚在七天之内凑够钱,要么破罐子破摔跑去报警,然后等着全家被赶尽杀绝,要么她自甘代替陈祈年成为人质、成为他们的毒/骡替他们干活赚钱还债。
要么她带着双胞胎远走高飞,留陈祈年一个人等死。
这最后一条纪禾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她穷还没穷了做人的原则。只是原则又如何,老天还不是笑看她如困兽之斗。
一天又一天过去,马飞飞带来了四处打听得到的、关于山羊胡底细的情报。原来那山羊胡叫梁源,年轻时候还出国留过学,不知怎的就走上了歪门邪道。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和光头那帮人颇有渊源,准确点来说是山羊胡本人和光头所在帮派的领导人、外号叫矮子的老大颇有些爱恨情仇。听说是一家的兄弟,也不知道怎的就兵分两路。
这些年还好,算得上和平,翻翻历史是那叫一个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常常为了争抢地盘而厮杀得腥风血雨。而彼时谭文彪还只是个广西来的小马仔。
这些情报没用,最起码纪禾是想不出来放到现下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用处。难不成她去求矮子帮着她们对付山羊胡?那不摆明了又踏入一个虎穴?这边厢狼窝都还没出呢。
这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性质不同,谭文彪也不会主动惹自己一身骚,他还没那么仗义,能为了手下一个小弟做到这份上。
所以纪禾仍旧孤立无援,白天黑夜的更迭仿佛长长的齿轮咬合滚动着,将尖刀锋利的绞肉机寸寸下放,她没有一刻不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郭润娣和陈永财生前的点滴,思索这两个五迷三道的酒鬼会把那两袋东西藏在哪。
她去过他们最经常去的商店、走过他们成天浪荡的路线,站在海边眺望,趁天黑摸进船坞跟条缉毒犬似的寻寻觅觅。轮番下来就像是在重温郭润娣和陈永财荒诞且凄惨的一生。
一无所获到第四天深夜,明天便是要么交货交钱、要么报销陈祈年这条小命的最后期限了。纪禾不知不觉走上了小南山,来到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坟前。
那座庄重的石碑落满鸟粪,一些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盛开在无人之境,仿佛月色流萤,凄清地氤氲着六尺之下的阴灵。
风谧露浓,纪禾盯着墓碑上的名字看了会儿,求佛似的跪下膝盖,筋疲力竭地低声说:“就算你们不在乎我,可那三个是你们的骨肉。陈祈年这一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是没办法了,当我求你们俩,别这么狠心,发发慈悲吧。”
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在天之灵破天荒地显了一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