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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第二天傍晚,她跟茶楼请假提前下班。双胞胎白天都放在郑沛珊那里。郑沛珊虽然病体堪忧,但因着儿子的精妙谎言,重新支棱起来的精神气儿也足以照看两个小孩子。

    纪禾先斩后奏地骑走了马飞飞的单车,一路顺风顺水地来到了三洲田。

    月色泠泠,路两旁的水稻田泛着明辉,宛若银蛇逶迤,蛐蛐的叫声藏在茂盛的草垅里,和着恍惚的流萤,谱写了一曲夏天。

    包子荣的店铺不难找,此时梁檩下悬着两豆烛火,电灯的光亮从堂屋扩散而出。纪禾躲在一棵硕大的古樟树后面,踢下单车的脚撑,远望过去,店铺门口支了张小桌子,包子荣夫妇和陈祈年围桌吃晚饭,活像一家三口。

    奢侈又丰盛的四菜一汤,有鱼有肉。一锅粉葛汤冒着腾腾白汽,满满一盆红烧肉色泽油亮,在清浅月色下几乎像一品玛瑙。夫妇俩笑面盈盈,不停给陈祈年夹菜,堆得他一只瓷碗都宛若松塔。

    这么一看倒也其乐融融,只不过陈祈年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活像是被逼良为娼,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任凭夫妇俩如何轻言细语,愣是不为所动。

    纪禾安慰自己说,只要吃得饱住得好就行,其他的时间一长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包子荣的条件再差,能差得过他们自己那个赤贫如洗的家吗?

    但住得好不好还没得到证实,纪禾等了一会,看见三人吃完晚饭收拾好餐桌,夫妇俩留在门口清洗蒸笼篾箩之类的,做着翌日开张的准备工作。

    陈祈年进屋去了,二楼一扇小窗亮起,陈祈年瘦弱的身影穿梭而过,大抵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纪禾抬头打量了下枝繁叶茂且遒劲的树干,脚踩着单车座包爬了上去,快爬到与二层楼同高的角度时,纪禾看见包子荣从老旧的冰柜里拎了条鲜红的生肉出来。

    她扒开几片叶子,窗棂被晃动的光醺得隐绰,陈祈年的小房间还挺雅气,有一排书架,琳琅满目的全是书。陈祈年抽了一本书,在窗前青灯伏案。

    ——会教他诗书礼法,传他道纲常德,育他长大成栋梁之才为国争光…

    纪禾还算满意,又多看了一会儿,直到陈祈年似有所感,抬起双乌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她才撤回地面。很不幸的是单车没蹬几脚便掉链子了。

    这辆单车是马光耀买给郑沛珊的,她时常需要去到病人家中出诊,马光耀十分爱恤贤妻,便弄来这么一辆五羊牌。

    马飞飞的童年时光有一半在五羊牌的后座上度过,郑沛珊载着他飞驰过大街小巷,把车铃打得叮当作响,宛若一阵清凌凌的穿堂风,马飞飞就在后面笑得像个大傻子。

    五羊牌闲置良久,链条干得像砂纸,纪禾蹲着身捣鼓,还没捣鼓到一半,余光瞥见蹭蹭蹭跑过来的陈祈年。

    他跑得太着急,宽大的背心短裤鼓得像个风箱,挟着他豆苗一样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飞起来。跑到距离她三米之遥的地方又急刹车,于是一双脚丫子猛地冲出拖鞋口,像城墙上架起的土炮车,后跟则仿佛拖着条舌苔。

    陈祈年又紧张不安又欣喜若狂地看着她,纪禾目光落到他那两只被卡住的脚丫上,陈祈年见状,连忙弯腰把自己的脚丫解救出来,岂料卡得太紧,他抠了半天弄得满头大汗。

    纪禾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下。

    陈祈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满脸狐疑地盯着她,确定看见她双眼里浅薄的笑意后,才抓着后脑勺一幅腼腆模样。

    时间耽搁得有点久了,纪禾说:“回去。”

    陈祈年脸上的欢欣一落千丈,双脚却扎在原地生了根似的。

    纪禾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对这一状况并无益处,索性链条也不上了,推着单车掉头往回走。

    陈祈年迟疑了两秒,趿拉着拖鞋跟上去,纪禾一回头,他又定住不动,纪禾第二次催促道:“回去。”

    陈祈年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没照办。

    纪禾走在前面,陈祈年始终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

    一路走走停停,月亮躲进云层又移出,雾似轻纱浩渺,纪禾却越来越烦躁,像甩不掉一块难缠的牛皮糖。她第三次忍着不耐道:“返回去。”

    陈祈年怯生生地望着她,又怯生生地走过来,站到她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零散散的硬币纸币,仰着头,摊开巴掌呈递到她面前。

    纪禾冷着脸:“干什么。”

    陈祈年很努力地证明自己:“姐,我可以赚钱的,我可以赚好多好多钱。”

    陈祈年的表情可怜巴巴,跟快哭了一样:“姐,你别不要我。”

    纪禾的眼眶湿润了一瞬,别过脸迅速擦掉,又转回去一巴掌拍掉他手心上的硬币,控制不住音量道:“这么点钱够养活谁啊!买瓶粒粒橙就没了!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赶紧的!有人供你吃供你穿,一辈子享福,不要再跟着我了!”

    纪禾从没这么大声跟他说过话,劈头盖脸咆哮詈骂,陈祈年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委屈的,眼睛一眨,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她,又看向散落一地的硬币,刚想蹲下去捡,整个人却被纪禾一把扽起来:“不许捡!”

    纪禾钳着他双肩说:“你哭什么?谁不要你啊?是你妈不要你,你爸不要你!现在烂摊子丢给我,我怎么养活你啊,我连养活我自己都难啊你知不知道!”

    陈祈年单薄瘦小的肩膀被她抓得生疼,最后一句话吼出来时又晃了个趔趄,险些把他推翻在地。陈祈年吓住了,呜呜哭着仰起脑袋看向她。

    纪禾吼着吼着也流泪,到后面几乎泣不成声,泪水一波一波地奔涌而出,模糊视线也冰凉了表面,她双手抻住额际转身看向别处,啜泣声挤压着喉咙,令她难以喘息。

    从郭润娣和陈永财死掉的那刻起,她一直很镇静,镇静到冷漠,好像事不关己。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和陈祈年一样充满对未来的恐惧,对命运的深感无力。她很希望自己能够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和应付这种局面。

    只可惜不是每个孩子都足够幸运,老天爷似乎总是厚此薄彼,而她注定要像被扔下万丈悬崖的雏鹰那样,被迫成长,被迫在这个丛林一样的世界里学会忍耐和谋生。

    晚风过境,掀起一片凄清的蛙鸣,陈祈年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看见姐姐也哽噎落泪后,便费力止住了哭声,回头看了看掩映在烛光与树影之间的包子店,又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拽着纪禾的衣袖,糯声说:“姐,你别哭了…我回去就是了。”

    纪禾背着身没搭理他,陈祈年抹了把鼻涕眼泪,耷拉着脑袋走出小段距离,被纪禾叫住:“站住。”

    纪禾转过身来,一张白净的脸泪痕犹存,纪禾想说回去把东西都收拾好,转念想想陈祈年也没什么家当,遂低声道:“算了。”

    陈祈年满脸迷茫,就在他疑惑不解之时,纪禾牵过他的手,颇为轻柔地说道:“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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