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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生活,不,怎么生存下去是这个家庭一直就存在、且最为关键的问题,它并没有因为郭润娣和陈永财活着而减轻,但确实是因为他们死了而加重,还是难以承负的重。
毕竟再怎么样,郭润娣和陈永财好歹能带来一笔微薄的收入。没了他们,这个家将不再充斥暴戾与溃烂,可也彻底断齑画粥了。
这天晚上,纪禾坐在天台上,支了个火盆烧郭润娣和陈永财的一些私人物品,胶水、烟杆、用过的杯匙之类的。火焰冒出难闻的黑烟,如同散灭的魂魄,游进广袤苍穹。
马飞飞掀开门帘走了过来,一屁股在旁边坐下。
他比纪禾大两岁,虽然不像曾小鑫那样痴迷古惑仔,但也混了一身街溜子派头,早已学会怎么像大人那样借烟消愁。
他故作老成地吧嗒吧嗒抽着烟,纪禾看见了,伸过手说:“给我一根。”
马飞飞迟疑两秒,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呈上。纪禾从火盆里取了根还没燃烧殆尽的牙刷当火折子,点着了才抽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险些升天。
马飞飞笑着拍她背脊:“不能行就别逞强呗。”
纪禾却固执地继续抽。
夜空布满星斗,流光清濯,像万里绸缎上数不胜数的碎银子。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马飞飞问:“怎么办?”
纪禾面无表情地说:“凉拌。”
马飞飞又说:“不怕,我爸讲过,人定胜天。”
纪禾对马光耀所崇奉的人生箴言表示怀疑。
马光耀死了好几年,他是被自己的执拗外加这条箴言给害死的。他一直对一条巨大的吞拿鱼念念不忘,每逢出海必定大范围搜寻,誓言要将它拿下,否则断子绝孙。
直到那一次,咬上钩的既不是吞拿鱼,也不是三文鱼,而是一条迅猛的鲨鱼。
这头畜生力大无比,一下子就把马光耀掀得连人带船翻进海里。马光耀赫然大惊,却也兵来将挡勇往直前,就像海明威笔下的老人那样,豁出一条命跟这头畜生厮杀了三天三夜,被血染红的海水裹着腥气冲回了荔湾,最后冲回来一截戴着婚戒的无名指。
战斗结果惨败,一直信奉人定胜天、且在海上横行数十年的马光耀就这样被鲨鱼大卸八块地果腹。但他最后看见的不是鲨鱼嘴里锋芒毕露寒光闪闪的尖齿,而是郑沛珊坐在那幅飘摇的文字幌下,微笑着替人诊脉的样子。
马光耀死后郑沛珊一病不起,她曾替荔湾的街坊治过无数次大小疾病,却唯独治不好自己的。
她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卧在光线昏暗的病榻上,点着一炉香,像具骷髅,在寂寞的阴影里思念自己的亡夫。
小药堂的生意日渐式微每况愈下,镇上又新兴起了许多综合医院,马家的文字幌前便门可罗雀。
这幅惨淡模样令郑沛珊哀愁不已,觉得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医术到她这儿就断了,实乃不忠不孝。
她的深感自责一度加重了她的病情,家中独子马飞飞便扛起了传承伟业之大任,主动接过母亲的药师眼镜,装模作样地在家门口接诊。
但他屁都不懂,光顶着华佗后人的假牌匾招摇撞骗。
有次出诊,他照葫芦画瓢地给一个长水痘的小儿抓了幅草药,结果吃得对方上吐下泻。小儿的爸爸和三个哥哥分别举着菜刀和鱼叉,追着马飞飞从荔湾跑到西浦,又从西浦跑到荔湾。
那天荔湾街坊有幸围观了一场非正式的马拉松比赛,最当头的马飞飞蹄子都快蹶飞了,扛着那幅文字幌边跑边喊大侠饶命,逗得正在挨打的陈祈年都破涕为笑。
马飞飞百般哀求和物质赔偿,才使得小儿的爸爸和三个哥哥没有撕烂那幅文字幌,也没有找上门去将马飞飞的庸医行径告知给郑沛珊。
马飞飞好不容易保住医学世家的招牌,再不敢胡来了——事实上就算他想胡来,按照那天壮观盛大的极速追杀,也没有哪个病人敢让他胡来——他只好用一袋柚皮糖雇了几个半大小子,装成病入膏肓的患者在家门口哎呦哎呦地叫唤,过个两天又喜大普奔妙语连连地称赞,企图用声音骗过卧床的母亲。
他甚至做了好几面锦旗,把母亲房间的整面墙都挂地满满当当,什么医德双馨情暖患者、光明天使济世良医,各种溢美之词。
红通通的锦旗照得房间像座小佛堂,原本的昏暗被鲜艳驱散,色彩像烧不尽的烛火那样明亮着。郑沛珊激动地失语流泪了。
她信没信不知道,但每当家门口响起高调又夸张的感恩致辞时,她总会流露出一个欣慰释怀的满意笑容。
马飞飞自是不可能闲得整天就演戏给她看,他是荔湾街溜子的一员,每次出门伙同狐朋狗友四处打秋风,他就会用精心编造的谎言令母亲心服口服、不疑有他。
他的谎言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去三洲田出诊、去广联礼堂开国际医学交流研讨会、受邀上电视访谈。马飞飞一通天花乱坠的吹嘘令郑沛珊甚觉光宗耀祖,令他自己也都快信以为真了。
久而久之,脖子上挂着幅药师眼镜的马飞飞就多了个外号——马华佗。
这位冒牌名医沉思良久,给纪禾出主意说:“两个小的总归是亲的,大的可跟你没啥关系。”
纪禾看向他,马华佗讪讪地摸了下鼻子。
这天夜晚陈宝妮和陈安妮早已呼呼大睡,陈祈年却蹲守在门帘后面,听姐姐和马飞飞长吁短叹。
但他实在太累了,陈永财还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战战兢兢,时刻担心着拳头和飞脚会从哪个方向蹿出来,连觉都睡不好。
现在陈永财死了,他如蒙大赦如释重负般,感到一阵轻松,困意席卷而上,连梦都像一只甜美的乐曲,舒心与安然交织飘飞。
陈祈年靠在门边睡着了,便因此错过了命运对他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