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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1日这天对纪禾来说记忆非常深刻,并非因为香港回归,而是因为这天郭润娣和陈永财都死了——准确点来说,是死在了回归前日。
她从同为茶楼跑堂的靓仔南手里接过电话。靓仔南不管是本名还是本人都和“靓仔南”这三个字不沾边,他本名叫曾小鑫,古惑仔几部电影红遍大江南北之后,曾小鑫痴迷得走火入魔,陈浩南被拥趸成铜锣湾扛把子,手下兄弟众千,他就自封为荔湾的大哥靓仔南,虽然常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条瞎眼狗,但他走街串巷时还是摆出了山口组杀人如麻喋血风云的气势。
靓仔南一张衔着粉粿的油嘴吱吱哇哇一通乱叫,什么子午卯酉也没叫清楚,黑乎乎的听筒就塞了过来。
于是纪禾很快了解到,对面是警察。
荔湾小民警的心地十分善良,没有直截了当地报丧说你爸你妈死了,而是非常委婉含蓄地请她前去配合侦查工作,指认两具被水泡得比纸浆还白、脸长得有点像她爸妈的尸体。
纪禾很想反驳他说陈永财才不是她爸,陈永财是她继父。但她转念一想,两者字义上名义上都没什么区别,况且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纪禾跟茶楼请假,陈述理由时跟民警向她阐明情况一样用字模糊,纪禾说:“好像我爸妈死了,我得过去看一下。”
后厨一片愕然。
管事的最先反应过来,刚想说赶紧去吧去吧,纪禾已经解下围裙走了。他只好叹息一声,转身跟一帮炒菜的蒸锅的厨子说:“这孩子命苦。”
纪禾走在六月最后一天的炎炎烈日下,走在临海小镇又潮又热的沙路上,地表的滚烫透过凉鞋传至脚底,海风夹杂着咸腥味灌得两只耳朵鼓鼓囊囊。
她脑子里盘算着整个暑期做帮工赚来的钱除去补贴一点家用,还够不够下半年升高中的学费。
很有可能是不够的,怎么会够呢?那个家就是个无底洞,倒腾进去多少金山银山都填不满。她想她晚上还要去帮场口的矮子罗出摊摆夜宵、替大牙看会儿网吧台球厅…
她这会儿还没意识到郭润娣和陈永财已经死了。这对半路子搭上的夫妇跟蟑螂一样拥有超强的生命力,哪怕世界毁灭了他们也还是能从某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继续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再者,民警说的是好像,因此纪禾并不先入为主地认为惨死码头的两具尸体是郭润娣和陈永财——虽然她很希望就是。
郭润娣和陈永财还在她的想象里生龙活虎为害四方,她以为回到家就会跟往常一样,在地板上看到两条烂泥鳅似的醉鬼。
结果当她走上码头,迎着一众围观者的唏嘘来到那两具被平放在栈桥上的水淋淋的尸体跟前时,她才知道自己恶毒的诅咒居然应验了。
两具尸体躺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就好像两头肚皮被翻过来、胀得鼓鼓的白色海豹,生气了无。郭润娣披头散发,陈永财的鞋蹬掉了一只,左脚光秃秃的。
最奇异的是他右手竟然紧握着一瓶啤酒,力道之大,两名捞他上来的渔夫合力拔都拔不出。
在荔湾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现场之前,拔出陈永财手中的酒瓶已然成了围观者们比拼力量的大赛,他们试过一个又一个,拔过一轮又一轮,仍旧无人摘得桂冠。
期间陈永财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下,吓得一众参赛选手还以为陈永财诈尸了,纷纷嗷嗷叫着作鸟兽散。
直到民警赶来,再三确定郭润娣和陈永财死得比晒网上吊着的鱼干还彻底后,男女老少这才重新一窝蜂围上来。
民警指着两具五官有些狰狞的尸体问纪禾:“他们是郭润娣和陈永财吗?是你爸妈吗?”
纪禾面无表情,盯着尸体的目光就像盯着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时人群里挤进来一个黄毛小子,踢趿着拖鞋大步跨到民警跟前时,脖子上挂的一串药师眼镜荡得飞起,他点头哈腰无不恭敬地说道:“是是是,就是他们。”
民警开始讲述起郭润娣和陈永财的死亡原因,据他们初步侦察,两人身上并无外伤,最有可能是因为两人都喝大了,不慎失足落水,才酿成现在这出凄惨的悲剧。
围观的一名渔夫又补充说,不是的,前天晚上他收工回家,看到了这对酒意正酣颠三倒四的夫妇,这对夫妇为了最后一瓶啤酒打得不可开交,互相咒骂时尖利的污言秽语足以成为孩童夜半惊醒啼哭的噩梦。他说他这辈子也没见识过这么丰富又露骨的词汇量。
但因为郭润娣和陈永财是荔湾出了名的无赖泼皮,闹腾就是他们的作风,他习以为常,并没有放在心上。
渔夫叉着腰绘声绘色地向围观群众讲起当晚情形,末了捂脸悲叹一声,说要是知道会出事,他铁定上去劝架。
黄毛小子马飞飞碰了下纪禾的胳膊:“苗苗?”
纪禾毫无反应,她的目光掠过两张苍白又显得有几分安详的脸,向前延伸去,栈桥下的海面波光粼粼,银色水纹一簇拥着一簇。港口泊满了大小不一的船舶,仿若乱云飞渡,太阳从远山处投来金灿灿的灼亮,刺得纪禾不由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