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类安眠药的精神类药物效果很显著,陆铮年只是觉得胃不舒服,还能拿着纸巾把撒出来的水擦干净,把玻璃杯洗干净扣好。
然后在吧台边坐下来。
他低着头,大脑被沉重棉絮包裹的时候,还能看到吧台边缘做装饰的银白横围,内围出现一点点猩红的痕迹。
他手指摸上去,看一眼。
是锈迹。
指腹上暗淡的黑红,突然变成刺目鲜艳浓烈的鲜红。
陆铮年缓慢地动了动眼睫,感觉到,鼻腔和咽喉被鲜血灌满。大脑鼓胀开来,慢慢爆炸。
血流出来,像是灵魂也被判死缓,从腐朽的容器里脱离。
陆铮年想找纸把滴在地上和吧台上血迹清理干净,起身时脚步微晃,终于看见那些过去的一个个画面。
很短暂,像特地播放给他看。
陆铮年怔松着。停下来。
他回想起那一切荒谬的过去。
他也终于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他在她和严朔感情没有结束的时候惊扰了她的人生,循着那份相似错误地成为他们的阻隔。
所以严朔发送那张照片来。
他们的婚礼,经历,一切的亲友,共同的事业,占据她大半个人生的爱情。
他还附着那段话:【陆铮年,你这样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区别?盛栀和阿姨不停地发生矛盾,就是因为她们在回不回去这件事上有分歧,阿姨还一直劝知知回去找你。后来阿姨去世,她受不了打击回去了,你满意了?
【你不是想知道这十年她过得怎么样吗?】
【我告诉你,就是因为这十年,她过得很不好,她摆脱不了你的阴影,她才想把你当成我完成阿姨的遗愿的!阿姨去世之后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时候都不敢靠近岁岁,你不照顾她,她终于走出这段阴影你把她拉回去?你是爱她还是想害死她?】
【她说在a城很不开心我才和她回黎巴嫩。现在她回来还是和以前不开心的时候,满身的刺。你的确应该高兴。】
严朔讽刺他:
【你没见过真正开心的盛栀,我才见过。】
你没见过。
我才见过。
陆铮年忽然不走了,他走不动了。药物有催眠成分,也有镇定效果,可陆铮年倒在血泊里,和之前口鼻流血一样,浑身血渍,满腔铁锈味。
却想不起来她那时说了什么。
她说:“我不想变得和叔叔阿姨一样。”
是不是?
她这样恨他,原来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和过去的盛栀一样,都是害死她母亲的罪魁祸首。
她这样报复他,提到他的母亲,原来只是因为,她经历过一样的,失去母亲的痛苦。
原来只是因为她终于决定不再愧疚地对母亲负责,勉强自己回到a城,走和他在一起的人生。
那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这十几年。
盛栀。
原来就像我从来不曾知道你的小名一样。
我从未了解你。我也从未见过真正你的你。
我对你的注解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或许我对我自己的注解也是错误的。
前人讲过百遍,不该刻舟求剑。
可你拉着我去找离开a城的母亲的时候,你坐在阳台上对我笑的时候,还有你秋游逃课带我去找秋日废弃花房的时候。
也许那些时光都只是干枯的。是只可供人远远观瞻的些薄残片。我却把它们误认成为,我整个人生。
我把我自己设定成和你在一起,维护你,远远看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也能满足的人。却难以预料到我这么贪心不足。
也难以破解当局中,自己原来是在刻舟求剑。
我求当年的盛栀回头看我一眼,我求如今的盛栀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你把我拉出那些漩涡里,忘记现在的陆铮年,有你塑造的一部分。
我求你不要忘记,我完整属于你。
从我有意识的生命启始,到无意识的生命终结。
可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也没有问过我自己的。我眼睁睁看着你吃了很多苦。也看着我自己求进不能,求退不能。
我为什么这样去玷污你。
去强求。
你不属于我的人生?
血流得很多,并非全都是药的作用,短时间内大量用药可能导致器官衰竭脏器出血,但他以一个要陷入沉睡的姿势蜷缩着捂着不让血吐出来。
最终却强压得自己满手都是粘稠的血。
陆铮年很清楚他快到出血极限。
他也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可陆铮年到最后也意识清醒,他想,她无需为他负责。他不是完全因为得不到她的爱就非理性去死。他经历过那么多年漫长的挣扎和束缚。
他自己知道是情绪失控调控不了他和外界,和她的相处模式,找不到灵魂的出口。
他和所有人都证明。他是因病而死。
他只是生病了。
没有求而不得被百般折磨过。
陆铮年微微睁着眼睛,眼球转动向下靠着一片锈色,然后,他的眼睫不动了。
盛栀拦下哈迪教授的人。
齐蕴教她的商务外语她已经差不多忘得干干净净,但法语她还记得一些,和哈迪教授沟通起来很方便。他本来今天刚出完一台罕见病例的手术,没准备继续停留接受采访,就要回实验室。
盛栀直白的开门见山让他和提着医药箱的助手停住了脚步。“哈迪教授,你好,我是您一位受验者病人的家属。”
mate。这个词意思其实是伴侣,配偶。
哈迪教授上了车,沉吟片刻,没有阻止司机一言不发往陆铮年住处开的举动。但他同样很费解,同时也觉得很棘手:
“这很难办到。”
盛栀看着他的表述和动作,得出这一大段的结果,垂下眼睫片刻。
她说:“那只是让他好受一点呢?记忆可以重新获取,但我想让他回到以前的生活方式和状态。”
盛栀轻轻停顿一下:“不用再依靠心理治疗。”
厉择沉默地开车。
他现在仍没有从厉家被半胁迫着和织心合作,所以他这个厉家子弟也被胁迫着帮她找到可能治好陆铮年的方式,所以只能告诉她哈迪教授行踪并带着她来截人的事实里缓过来。
但哈迪教授只是参与过在这方面的前沿研究,不一定能把陆铮年车刚停稳。
厉择闻到血腥味。
他猛地扭头。
这一行的人对这味道尤其敏感,特别是出血量特别大的时候,防护口罩都拦不住那种刺鼻的气味侵入五脏六腑带来的寒冷感。
迎着风甚至让人想流泪。
厉择车门来不及管,一路冲上二楼,视线被门口血浸湿的地毯遮蔽,一阵阵发黑。
他颤抖着从血污里抬脚,听到哈迪教授的惊呼和助手的惊慌呼救。
他们已经闯进来,尝试施救。
带着医药箱,哈迪教授还是世界前沿科学的教授,抢救工作和助手做起来也很迅速,不过他还是咆哮着要help,help,这个出血量必须立刻输血。
这是一条人命!
但他不理解连那位从未谋面的陆的妻子,都迅速地擦掉眼泪,手指发颤但紧紧地压着陆铮年的伤口,还有判断他应该服用了大量药物,甚至还发现了那封遗书。
他的朋友,一直和他联系实验进度的厉却僵硬地站在那里。他立在那,像一尊雕像。
“你可以试试,反正事情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他当时和联系他,试图自救的陆铮年是这么说的。他也不是没有发现他有心理问题,很有可能有极端行为,但他以为这都是因为过去的记忆。
只要他忘了,就好了。
就算盛栀发现他认知错误,弄伤了手,他也没发现那属于自杀的前征。他为什么,像一个纵容的刽子手一样?
最重要的是。
他向他求救。
他说:反正事情也不会更糟。
他当时怎么料到,那些记忆,他对盛栀,和对过去的记忆,就是他的生命?他怎么料到,失去记忆不是新生。
是他终于确定了自己可以死去。
他把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封存。然后死亡。
哈迪把人送上救护车,谢天谢地医院不远,而且刚刚组织过自愿献血活动血量充足,如果来得及陆应该还来得及上手术台洗胃和抢救。
不幸的是那位坚强的女士似乎也不行了,陆进了手术室后她立刻就跌倒在地上,想站起来但大概是四肢发软了。
助手想去搀扶她,但她也和厉一样,怔怔地靠着墙。过了很久,哈迪准备回去,和助手下楼,听到她的哭声。
只有一阵。
他们离开医院回研究所之前,她已经抹去眼泪,走到卫生间然后用冷水洗脸让自己清醒。
一直到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把盛栀叫过去,厉择没挪动脚步。他看着她握着那些知情同意书,捏得发了白,走进隔间的背影。
像看着一个幽灵真正飘进了陆铮年的坟墓。
他没有舍弃自己的生命,因为在陆铮年的世界里,她的世界,原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只是被舍弃。
真正的幽灵在这里。
在这医院里,签着陆铮年的知情同意书。
厉择仰头,觉得讽刺,但笑不出来。他守在手术室外面,直到身后有动静,手术室内的医生护士和徐晟同时到来。
徐晟跑得太急,脸都发白,心脏从胸膛里跳出来。陆铮年身上盖着医疗被,闭着眼睛,脸色惨白,手腕纤细,输血管平稳缠绕,像把锈迹一点点输回他的身体里。
盛栀回来。
在病房门口站很久。
换了防护服进去。
陆铮年变成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她看着那些血。这一刻忽然真切意识到那十年,像真切意识到生命和死亡。意识到她回来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不是毫无意义的日常重复。
是他生命里每一笔每一刻都认真镌刻下来的。和那十年一样珍贵的一切。她现在才明白。
他爱她,所以有关她的每一句话,落下来都比寻常的字句更重。他说他愿意等她回来。
她没有正面回答。
所以他也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如同母亲在机场见他一面一句话没说,就登上飞机,之后三十岁他才能找到母亲的墓地见母亲一面,他没有机会问过“我是否让您感到失望”一样。
他没有问她,你喜不喜欢我,我是不是让你感到痛苦了。因为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们的过去不仅是一文不值的,而且是全然错误的,他一厢情愿的。他保守那十年。像保存她避之不及渴望丢弃的垃圾。
他清空掉那个垃圾箱之后。
忽然明白。他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像那样以为的,远远看着她就好,或者忘掉就能和她重新开始,不再越界。
他已经是垃圾。不能让他爱的十八岁的盛栀也变成垃圾一样的,被人否认,怨恨,忘记的没有用的碎片。
她不是。
他们告诉他都是他臆想,幻想,他不能让十八岁的盛栀也被这样抹黑。
他记得。
“盛栀,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
盛栀。
“如果你不需要那十八年的盛栀。”
我需要。
你们想让她死去。
我也可以和她一起去死。
我可以和她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