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下午在淡水老街买的凤梨酥塞进行李箱,离愁别绪像这座小城的海风,关上门又从窗钻进来。
整整三天,我像个插班生,旁听陈信宏所有工作场景。台北,花莲,淡水,录音,拍摄,开会。吃“散伙饭”时,他眼下两团乌黑,张罗大家吃刚买的花生冰。除了掩藏不住的黑眼圈,他从不展露疲惫。
浴室的镜子提醒我,我的黑眼圈也不遑多让。头发还没干透,窝在阳台写稿子,开了罐台湾啤酒没顾得上喝,字斟句酌,在自己的文字里反刍他的好。
电话响了,“猫”打来的——“猫”是我给陈信宏的备注。不亲人又爱撒娇,面对示好反而吓跑,活脱脱的猫。
“我就猜你没睡。”
“我睡了,接电话的不是我。”
“那你——这位小姐,要不要下来吹吹风?”
街边有辆车在打双闪。哪有人到目的地才发出邀请的?断定我会答应?我确实会,猫主动蹭过来,没有不抱的道理。
翻出白衬衫套上,梳了梳因自然风干而乱蓬蓬的头发,揣上数码相机奔下楼。到楼下才发现脚上趿着人字拖。
车窗拉下来,陈信宏戴着黑框眼镜,棕黄色头发毛茸茸的,不讲话,只是偏过头笑,拍拍副驾驶的座位。
我拉开后座车门:“司机师傅我们去哪?我大陆来的,对淡水不熟哦。”
“您就请好儿吧,跟我走儿吧。”
没加对位置的儿化音。他故意的。
躲在副驾驶座位后面,头靠车窗偷瞟他。除了眼镜,没有任何装饰品,黑色长裤,黑色靴子,黑色t恤——如果t恤上的哈啰凯蒂也算装饰的话。他开车很慢,时刻手握方向盘,比新手上路的我还谨慎,车载音乐却开得很大声。晚风溜进车窗,每次头发被吹起,他总要抬手轻轻地向下抚。
过了两个隧道,道路宽阔起来,是一片海边浴场。
“小姐请下车,车费500块,谢谢。”
“再加500块送我去台北市政府,我要连夜投诉你。”
“好啦,待会儿再投诉,你先去海边等等我。”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零星几家店铺还没关门,路灯一盏盏串起,看不到尽头,整条街氤氲在黄色的光晕里。真正的海天一色在日落后达成,晚上的海不是黑色,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蓝色。远处有白色光点闪烁,分不清是灯塔还是迷路的船。海浪一声声拍打海岸,像野兽低语,我想起他抱着吉他唱《志明与春娇》的样子。
我们真的走到淡水的海岸了。
陈信宏远远走过来,可能是因为沙子太软,也可能发现我在看他,走得格外认真,头也不抬。我索性躺在沙滩椅上,选择当被动的一方,既然我的注视、我的问题、我的邀请都是宣战,那就等他兵临城下。
“穿上外套吧,感冒可不能怪我哦。”
“是新的吗?我有洁癖。”
“那当然是——我穿过的,挑什么啦,我是你的甲方。”
“好好好,顾客是上帝。”
牛仔外套很大,我蜷起腿,整个人缩进去。柑橘调的香水味混着海风的腥味,把我的犹豫全部包裹起来。
我决定假公济私,佯装正经掏出相机:“陈老师,我突然想起来有很重要的问题没问。”
“拜托,凌晨12点还要工作!我可以罢录吗?”
“两个问题!第一个,你真的没有职业倦怠吗?”
“认真地讲,会有,会想我的时间是否应该拿去做更应该做的事。可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音乐。虽然每一站巡回都唱一样的歌,但台下是不一样的人,我愿意为他们再唱,再唱。”
“第二个问题,那天在录音间,你最后说了什么?”
“我说……谢谢你这么勇敢。”
轮到我说不出话了。海浪是天平,我的心左边是幸福,右边是委屈,翻滚摇晃。
“你那天唱的歌,我回去听了很多遍。”
“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勇敢的沙堡被海水冲垮,泪腺不管不顾,生产出几颗泪珠。
“不要哭。”
他用手指接住我的泪滴。我轻轻抱住他,眼泪落在哈啰凯蒂的头顶。
不如沉默,不如逃跑,不如就像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等我来为你写诗。偏偏你也搜肠刮肚,倾尽词藻,将我嵌进诗里的一句。
“不要哭。”
他的声音更轻了,被海风过滤成闪烁的光点。我还是辨认不清,这是灯塔还是迷路的船,直到他摘下眼镜,鼻息近在咫尺,像我的拥抱一样轻的吻落了下来。
天旋地转登陆月球。
什么都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