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主任果然又兜了个圈子。
采访定在东五环的产业园，算上我至少三家媒体在排队。
《qg》推五月天做下一期封面，《北方人物周刊》做视频访谈，我只写陈信宏，某种程度上勉强算“独家专访”。
棚里人来人往，一楼大厅的场景已经搭好，摄影师忙着布光。我刚按下电梯关门键，一排比人高的衣架冲进来，滚轮撞到我的脚，跟在后头的女孩连说不好意思。
挤到眼前的蓝白条纹衬衫挂着小纸牌，繁体字写着“陈信宏”。
陈信宏，陈信宏，陈信宏，今天的豁免咒语，默念三声，大赦天下。
在二楼找了个位置坐下，走廊隔出来的小休息室，半人高的窗台没玻璃，能直接看到一楼大厅拍摄现场。《qg》的拍摄几乎占据整个上午，陈信宏的部分拍完之前，我只能等。
胡乱翻着提纲，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件衬衫。
愿者上钩，昨晚的短暂会面像一个诱饵，钓起我掩藏的好奇心和窥私欲。我不想听神爱世人，我要神明的背面为我展开，得到他的一滴眼泪，一秒疲惫，一丝晦暗，胜过百千个笑容。
楼下终于吵闹起来，我站起身往下望，蓝白条纹衬衫的主人正立在那，等待调试机器。
无人发觉黄雀在后，我用手肘支起脸颊，肆无忌惮地凝视他。v型领口，纽扣开到第三颗，脖颈处一条横着的袢子，严实地从左至右扣上，飘带垂落到前胸，让裸露的肌肤更隐秘而引人刺探。
眼中人突然抬头，似乎看不大清，朝前走了几步，迟疑着冲我挥手。
做贼心虚，我拿出夸张的热情回礼，胳膊扬起的功夫，窗台上的提纲轻飘飘坠下楼去。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好事是提纲只有两页纸，砸不伤人，坏事是提纲背面除了一整首《透露》的歌词，空白处填满各种字体写就的“陈信宏”。
狂飙爱意很猛，但此刻还不想透露。顾不得楼下人作何反应，几乎在纸片飘落的同时，我奔向旋转楼梯。
他已经在楼梯口等着，嘴唇抿出笑意，眼神却格外认真：“闻老师，注意安全。”
“不好意思，没砸到您吧？我有点不在状态，不小心碰掉了。”说不清楚为什么，面对他总不会撒谎。
“放心，我没事，没有人被砸到，纸落在地上。”似乎怕我误以为他的提醒是责难，又补上一句，“二楼窗台看起来有点矮，你当心。”
他稍微化了妆，浅浅涂了层口红，前额头发剪短，露出左侧眉毛上的痣，皮肤透着常年不晒太阳的白，正衬这件蓝色的衫。
这样一个人站在眼前，温柔地抛出滴水不漏的关怀，几乎让我忘了最担心的事。
“没事就好，真的太抱歉了，您去忙吧，别耽误了拍摄。”接过提纲瞟了眼，正面朝上，悬着的心暂且放下。
“期待我们的采访哦。”有工作人员走来，他收起笑容，冲来人点点头，转身往拍摄方向走。
我把阵地转移到一楼角落吧台，定下心为“我们的采访”做准备工作。几株绿植围成天然丛林，隔开来往人群。
“死亡和衰老，你更害怕哪个？”
这条问题被红笔划掉，主任觉得不合适。和很多艺人团队不同，五月天不要求审核提纲，我决定不自我阉割。
像称病逃军训的两个中学生，不远处的人忙得脚底生风，陈信宏和我并排坐在高脚椅上喝苏打水。
扛过近三小时拍摄，脱离镜头监视，他的疲惫终于露出一角，袖子挽到小臂，略微弓腰坐着，咬着吸管慢慢喝水。
我想到顾城那句被用滥的诗：“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苏打水见底，美好降临10分钟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到甲方乙方的叙事：“陈老师，那我们开始吧？”
“好啊。”他挺直上身。
“没关系的，可以放松点，只录音不录像。”我铺开笔记本，把录音笔放在他面前。
“谢谢。你问。”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把录音笔攥在手里，倒像是记者。
问题几乎都围绕《自传》展开，他听得仔细，答得诚恳，不用宏大的词藻，只谈原原本本的创作理念。
“如果在《自传》里选一首我最喜欢的歌，现在是《顽固》，但40岁之后肯定是《转眼》。”问出那个问题前，我想先做个铺垫。
“为什么？”他拿录音笔对准我，作出采访架势。
“因为……我觉得30岁像反复进行50米跑，领先，落后，10秒定胜负。关于衰老、死亡的问题总被成功与失败、坚持和放弃的博弈掩盖，可能到40岁才会浮出水面。”
“你分析得很棒诶，你也是我们的歌迷吗？”
“对啊……当然啦，80后都听五月天。”
如果没有头发挡着，他现在就可以看到我烧红的耳朵。
“说到《转眼》这首歌，它的主题是衰老，有一句歌词是我不怕死亡只害怕遗忘，死亡和衰老，你更害怕哪个？”
“套用你的回答公式，现在是衰老，大概50岁、60岁时是死亡。”
“为什么？”有样学样，我用食指把录音笔推回他面前。
“我当下感觉，时间流逝的速度就好像，20岁时睡了一觉，一睁眼就在40岁的人生里了。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所以希望衰老来得再慢一些。”
“你刚提到《转眼》那句歌词，我不怕死亡，只害怕遗忘。因为死亡是既定的终点，衰老、遗忘听起来更不可控。不过，或许10年以后我就怕了，那时候再写一首新词好了。”
很陈信宏的答案。也是我的答案。
一小时采访结束，拍下一辑视频的空档，他又要了两杯苏打水。
“闻老师，那你20岁最喜欢那首？”
“嗯？”
“五月天的歌啊。”
“太多了，毕竟我是五迷老师。”
“选一首来看看。”
“《后青春期的诗》吧。”
“啊为什么？”
“因为……这边这边，阿信在这。”
绿植包围过于严密，工作人员找了他几圈，我俩全然不知。
还没说完的答案是：因为你在歌里说，然后呢，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