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采访陈信宏的任务落到我头上那天,我正在写辞职信。
做了快10年记者,职业倦怠不是某一天突然袭来的,敲下的字组合成邀请函,对话框里的波浪线铺成红地毯,欢天喜地等我出席这场失业典礼。
早上买的冰美式还剩半杯,冰全化了,塑料外壁的水珠挤着往下掉,洇湿垫在杯底的纸巾。编不出更体面的说辞,我倚在靠背上听歌,五月天的《顽固》,自新专辑发布几乎每天都在循环,循环着拷问我自己:我身所在,是幻想中的未来吗?
我盯着对面墙上的中国地图发呆,它的工龄比我久,边角已经泛黄翘起。高考百天冲刺的时候,班门口贴了张一模一样的,每个人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想去的城市下面。我用铅笔把家乡和北京连成线,用手比量着跟好朋友说:“才一拃,很近嘛。”
鸟会飞之前就知道自己有翅膀,我确信自己是悬崖边的雏鹰。练习飞翔的日子,幸好音乐可以跨越海峡。埋头做题的书桌旁,列队跑步的集体中,我和陈信宏一起高唱:「我好想好想飞逃离这个疯狂的世界」。
逃离小城,飞到北京,扎进向往的职业。当比例尺从空间变成时间,新的痛苦又将我推向悬崖。
“辛闻,最近状态不太好啊。有个好差事,我第一个就考虑你了。”刚开完早会的主任把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我摘下耳机,等他自己说下去。主任讲话爱兜圈子,坏事当好事说,好事兜着圈说,说正事之前先抛出一句客套式关心,就差把“快谢谢我”写在脸上了。
“大稿子,五月天阿信专访,后天正式采,明天你先去露个脸,挖点演唱会现场的东西。”
“阿信”这两个字比冰美式提神,我轻点鼠标将辞职信最小化:“我没买到票,需不需要对方提供入场证?”
“管委会有内部票,介绍信已经开好了。”有电话打进来,他冲我摆摆手,“你去我办公室拿吧。”
屋里透着烟油味,百叶窗的叶子坏了几根,在玻璃上耷拉着。办公桌上杂志摞得快比电脑高,键盘不知道多久没擦过,粘了一层结实的污垢。
我把介绍信从键盘下抽出来,瞥见两周前提交的年假申请单——被当作餐垫,油渍张牙舞爪,对这张纸的主人发出挑衅。
我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天,对这份工作还怀有近乎神化的期待,期待着绝对的公平、纯粹的理想、不掺假的真诚。飞蛾扑火,凑近了才发现是电灯胆,最后只剩厌倦。
私人空间被无限占据,表达被层层阉割,采访对象大脑贫瘠,人际关系虚伪复杂……工作越来越像那杯冰化了的美式,苦得没滋没味,必须赶在生活被彻底洇湿前把它丢掉。
辞职后去干什么呢?
见过太多纸糊的神,我想去爱一个真实的人,写了太多别人的故事,我也要写我的自传。
对折,撕碎,扔进垃圾桶。
漫长假期即将到来,不再需要向谁申请。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见陈信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