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
夜,凉风习习。
刚进门还没换完鞋,苏瑭宁就听见了客厅里传出妈妈软哝的呜咽声。
屋内两人听见门口的声响,动作停住,齐齐回头:“你来干嘛。”
苏秦风语气中充斥不满。
苏瑭宁习以为常,径直坐到沙发上,手机随手扔在茶几上:“我自己的家,我还不能回了吗。”
后又懒散靠上沙发背,就这么看着一旁俩人。
女人此刻正跨坐在男人身上,男人衬衫扣已经解到最后几个扣子,胸膛大开。
“养你这么多年,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苏秦风语气更甚,拿起一旁的抱枕向打扰自己好事的儿子扔去。
“唉,扔儿子干嘛。”见状,李繁想要起身去拦空中划过的抱枕。
苏秦风摁住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你心疼他还是我。”
李繁可不想在儿子和老公之间做选择,犹豫了一会儿,李繁勾上苏秦风的脖子,在他耳边哄着:“儿子一个月才回来几趟,你和他争什么,等儿子走了你想干什么都行。”
李繁还顺势喊了句老公,声音软软的。
不出意外,苏秦风脸色转晴,放开收紧的双手,让李繁顺利坐回沙发。
苏瑭宁循声朝俩人看过去,他说:“今天居然这么好哄,苏总有进步啊,黏妻道路开始有所收敛了。”
打小苏瑭宁就知道自己的父母和别人的不太一样,老人们都说爱情一旦步入婚姻就会渐渐的被打磨成亲情,起初的悸动和情难自已会如朝水在时间的洪流中冲淡。
但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苏瑭宁会觉得这些都是屁话。
记事后自己的父亲会千方百计的阻挠母亲和自己的接触,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看待情敌的眼神。
当自己爱上摄影开始沉浸在跑遍大南亚北的时候,苏秦风是最开心支持的那个,甚至还给自己银行卡打上巨款,美其名曰是想让自己能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专心摄影。
再后来出国读书,走的那天,眼前的母亲哭成泪人,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而一旁的父亲笑容毫不收敛就差放鞭炮庆祝了。
听到苏瑭宁的出言不逊,苏秦风刚想教训他,牵着的手轻微晃了晃。
旁边的女人朝他摇头。
他平息呼吸,闭上眼,没说话。
过了会儿把手翻过来,与她十指紧扣,拇指一下下划过李繁掌心玩儿,没再抬头。
旁边男人熄火了,李繁的注意力回到儿子身上,直到凑近些,才察觉苏瑭宁身周环绕的酒气:“和陆晨他们去喝酒了?”
他点了点头:“陆晨生日。”
“结束这么早!你们以前不都是通宵。”
被李繁这么一问,苏瑭宁收回视线,不由回想起刚才在ktv和夏浅尘的亲吻,不自知地舔了下唇角。
过了好一会儿,苏瑭宁的思绪被一句男声拉扯回现实:“你妈问你话呢,磨叽什么。”
“陆晨他妈找他有事,他就回去了。”苏瑭宁僻重就轻回答。
李繁没错过细节,接着问:“然后呢,最后就剩你一人?”
“就我一人。”苏瑭宁淡定如水地说着,又看向餐桌上剩下的碗筷不漏痕迹地转移话题:“还有饭吗,有点饿。”
李繁没追着问,笑着站起来俯身,手肘撑在沙发背上:“妈都懂。”
苏瑭宁起身无奈的摆摆手,自己去厨房找吃的。
“下次带回家看看啊,妈妈很开明的。”
“你和她说妈妈很温柔,和电视剧里的恶毒婆婆不一样。”
“听见了没,瑭宁。”
身后的李繁喊他,苏瑭宁没理,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空空如也。
翻了一圈,只有半锅白粥。
苏瑭宁叹口气,爸妈果真没让他失望,又不要阿姨打扰二人世界,又不学做饭,要不就让助理点饭店餐要不就煮白粥。
夏浅尘回到家的时候,吕雪正在餐桌前摆菜。
“来,浅浅,你回来的正好,最后一道菜正好做完。”吕雪的手在围裙上正反擦了几下:“你先去洗手,我去盛米饭。”
夏浅尘脱下厚重的外套,路过厨房的时候向里看了一眼,吕雪动作忙碌,几绺发丝垂在脸侧来不及整理,但唇角的笑却控制不住。恍惚间,她看见暖光灯下吕雪有几丝白发埋在黑发中间。
吕雪很爱美,因为她知道夏宗喜欢乌黑的长发,所以平时但凡生出一根白发她都要去理发店染黑。
当下,夏浅尘才意识,自己多久没这么认真看过她了,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
吕雪转身拿筷子的瞬间,发现了厨房门口愣神的夏浅尘,用手背往后捋了一下头发:“浅浅,怎么了?”
夏浅尘回过神,视线先是回避性的晃过一旁,后又回到吕雪身上,随口说了句:“我米饭少一点,我不是很饿。”
“好,知道了。”她笑着应。
夏浅尘转回身按照原本的路线去洗手。
晚上八点,俩人入座。
看着满桌的家常菜,夏浅尘知道这顿饭她很用心,不管是摆盘还是口味处处都透露着小细节。她看着菜,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吕雪看着桌上的甜醋鱼:“还是你不爱吃了?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吃这个鱼,经常闹着让我给你做呢。”
“没。”话落,夏浅尘拿起筷子,夹菜,入口。
还是原来的味道,夏浅尘抬眼看她:“很好吃。”
吕雪欣慰的笑了:“那就行,爱吃就行。”
一顿饭的功夫,吕雪没怎么吃,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夏浅尘,时不时问夏浅尘两句十一去南亚旅游的事,夏浅尘耐心回着她。
吕雪放下筷子,撑起下巴,满脸孩童般的憧憬:“听你说的感觉南方还挺好玩,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我都没好好旅游过。等有时间了,我也要去海边享受享受生活。”
“会有的。”
时间会有的。
闻言,吕雪怔住了几秒,她缓缓收起脸上许久未见的笑容,后又转为一抹很勉强的笑,低语,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是啊,会有的。”
不知不觉中,夏浅尘也放下了筷子,她看了眼墙壁上的表,八点四十五。她们家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祥和吃完一顿饭过了。
餐厅的灯悬在餐桌上,柔化过的灯光打在吕雪身上,她垂着头,表情晦暗不明。
客厅安静了半分钟,她终于开口。
“浅浅……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吕雪依旧没抬起头,唤夏浅尘的时候声音很轻,可后来说着说着话尾都带着几不可闻的颤音。
夏浅尘没有生出很抵触的情绪,相反,这次她想好好听听她的话。
“什么日子。”她顺着她问。
吕雪先是笑了一声,很短,但夏浅尘能从这个笑里听出吕雪的自嘲。
吕雪右手揉了揉左手无名指上钻戒,钻戒很大,在灯光下很耀眼,但当吕雪的眼泪滴落在钻戒上后,光芒就被蒙上了一层纱。
啪嗒~
啪嗒~
夏浅尘保持着沉默。
吕雪抬起头,指腹抹去眼角的泪,故作轻松地说:“二十多年的今天,我在医院检查出来怀孕,那会儿……我和你爸都很开心,尽管我们毫无准备。我们唯一能对你做的就是当天马上去民政局登记,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也才20岁出头,在那个年纪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再动摇我和你爸之间的感情,我觉得我们的尽头……”
尽管还没说几句,但吕雪声音已经带哽,她用力的眨巴眼睛,努力平复情绪:“我觉得我们的尽头只可能是生老病死了。”
“我知道,这么多年但凡我勇敢一点、果敢一点,结束和你爸之间的纠缠,你绝不会活的这么辛苦……”
“但我爱他啊,我太爱他了。浅浅。”吕雪的眼泪已经决堤:“我几乎想象不到离开他后我还能怎么生活,我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和他一起生活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大学画室,他那时候正穿着的白衬衫画画,窗外的风吹过嫩枝,窗内的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的发丝。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后来他一回头,就那一眼,我就爱上他了。同样的,看到我他也傻傻愣住了好几秒,那就是一见钟情吧……”
讲着讲着她又笑了,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教室,脸上满是幸福。
夏浅尘第一次听她讲述他们俩的爱情,听完,夏浅尘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恨她了,她太可怜,她每天完全是在靠着二十年前美好的回忆撑着。
她看着对面又哭又笑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苏瑭宁。
爱,这个东西真是害人不浅。
“你还爱他吗。”她问。
吕雪闭上眼,整个唇都在颤抖,但她还是把那个字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爱……”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婚。”她又问。
“因为我突然明白了,我不能再因为自己自私的爱,让你继续和我承受这些。你没做错任何事啊。”
吕雪开口说道,语气趋于愧疚,颤颤抖抖的嗓音,耐谁都能感受到她当下想要表达的感情。
夏浅尘看着窗外的四溢的夜色,没有回应。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过了大概五分钟,夏浅尘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没必要因为我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而且,你不觉得现在已经太晚了吗。”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微信映入眼前,夏浅尘没打算马上看,可对方的消息一条条蹦出来,消息提醒响个不停。
夏浅尘先是看了一眼吕雪,随即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是苏瑭宁。
“吃完饭没。”
“你妈给你做的什么好吃的。”
这两条信息后面苏瑭宁又加了一张图片,是一碗白粥。
“我就只有白粥吃。”
这条后边又接了一个哭唧唧的表情包。
屏幕前的手指微曲,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对话影响,夏浅尘没有勇气再把屏幕往下滑了,她摁住锁屏键,收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身后的吕雪慌忙开口:“浅浅,永远不要爱上一个男人。”
“我和你不一样。”她回的笃定。
夏浅尘扭开门把手,动作又顿住,补充道:“还有,祝你结婚纪念日快乐。”说完打开门挺直身往里走,可关上门那一刻她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背靠着门一点点往地上滑,她闭上眼疲惫地说:“而且已经晚了。”
握着手机的手攥紧:“我已经已经爱了八年了。”
屋内寂静,钟表指针却滴答滴答作响,这声音在她的的感官上无限放大,如潮水般涌来的疲倦感席卷全身,夏浅尘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个无垠的黑洞,不在人间。
她想反抗,可无力感掏空了她所有想要回击的力量。
她难道还要向小时候一样认命吗。
她不想。
那晚月色正好,越过窗栏就这么横横地打在夏浅尘的眼睛上,波光潋滟。
夏浅尘就这么枯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