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村
北寰言知道凌信昨天晚上后半夜去换流风值夜了,用完饭问他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凌信摆手说不用管他。
用完早饭,五个人便上路。
路上郭学林问北寰言,知不知道这一带水系的繁杂。
北寰言粗略讲了一遍,跟昨天晚上流风说的无二。
郭学林好奇地问:“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北寰言夹马甩了一鞭,回道:“这些地域专业比较强的课程,比如江南漕运水脉,太傅都是请已经致仕在家的那些老官府来同我讲的。”
郭学林又狠狠地羡慕了。
他在自家学堂听学,老师只是泛泛而讲。涉及到具体的事,郭睿明更喜欢带郭学林去实地,让他跟当地在职的官员讨教。
可郭睿明实为左相,一年能出许都的机会就那么一两次。
每年只去一两个地方,郭学林的积累自然不如把致仕老官府请来府上讲课的北寰言深厚。再者北寰言经常跟许景挚微服迅游,这些事情自然比郭学林更清楚。
北寰言去岁在南境巡查,就已经把南境五洲逛了便。眼下又巡查江南漕运,北寰言的知识储备明显要比他深得多。
这是郭学林第一次知道自己与北寰言之间的差距。
他一直以为,北寰言能十二岁及第,是因为他没参加那年科举,多少有些不服的心思在。现在他跟北寰言接触了之后对他这个状元确实心服口服。
若是那年策论出的与江南漕运有关,他恐怕也是名落孙山。
北寰言不知道郭学林此时心内汹涌澎湃,他的注意力全在河道上。他知道这一带水系的情况。
他更关心,贡品沉船的那日,到底是触碰了阎王殿水域的暗礁,还是遭了鬼滩的暗流,亦或者别的什么。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到了,鬼滩水域。
流风带路,往他姑母住的地方——上岭村去了。
进了鬼滩水域之后,陆路上的车马都明显变少。
上岭村更是走了一路都没遇见几个人。
流风姑母家在上岭村地势最高的地方,五个人只能给了些铜钱,把骡子拴在在村中一家农户后院,步行往上。
正巧,流风的姑母正在外面洗菜,看见流风回来,高兴地连忙打招呼。
流风快跑几步,一跃而上,抱住姑母,好一阵寒暄。
北寰言到的时候,流风已经说明来人是安王府大公子,他的主子。
流风姑母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跪北寰言。
北寰言连忙上前,让她不要多礼。
流风的姑母宅院比一般的村民屋子要大,大约是有安王府暗中资助,生活过得比旁人好些。
流风一回来就帮姑母挑了三缸水。
姑母心疼地让他赶紧放下歇歇。
北寰言踱步到水缸边,摸了摸其中两个水缸边缘落的灰,若有所思。
流风根本不听姑母,硬是挑水到水缸边,把水倒了进去。
北寰言让开身,问流风的姑母:“姑母,家里几口人?”
流风姑母转身看见北寰言,只见这安王府大公子长得白净,心生欢喜,笑盈盈回答:“家里六口人,我男人,还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已经成婚了,有儿媳妇。二儿子跟小女儿还没到议亲的年纪。”
北寰言了然点头。
流风倒完水,放下水桶,问:“姑父表哥表弟还有表妹呢?”
姑母连忙上前去帮忙把扁担拿下来,道:“去河里干活了。”
“都去了?”流风拍了拍身上的灰。
“都、都去了。”姑母说着便要往屋里走,“正巧我今日准备了菜,我再去村头杀点肉。”
流风连忙追上去道:“姑母我去吧,我身上有银子。”
不知道是不是许多年没见的原因,姑母望着流风,满眼攒着泪:“你哪知道在哪啊?这些年回来的又少,还是我去吧。你们晚上就睡在家里……”
流风非跟着姑母,说要去帮她拿东西。
北寰言把流风姑母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眼神中一直带着微微寒光。
他看着流风与姑母走远,才踱步到凌信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凌信,凌信回身看向北寰言,北寰言顺势把自己的目光投到水缸那。
凌信挑眉,踱步到水缸边看了一眼。
郭学林没到过这种地方——屋子几乎全是泥土混着草搭的,连一块砖都没有。院子是用竹子扎成的篱笆,圈起来的。院子圈出一块地里种着菜,边上有石磨。
他好奇地到处走,到处摸。
又探头进屋,发觉屋里摆设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吃饭用的木桌,四条长板凳,一边约莫只能坐两个人。
墙边上有半人高的柜子,再往里就是内屋,摆着床。
其他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这就是寻常百姓人家。
郭学林前后院都逛了一圈,发觉屋后比屋子前还狼藉,而且臭气熏天。
他蹙眉回到前面,找到北寰言,小声在他耳边嘀咕:“这……如厕要怎么办?”
凌信轻笑回道:“外面就地解决。”
“就地?!”郭学林惊得睁大了眼睛,“这……这成何体统!”
北寰言注意力不在这屋子,他从进上岭村开始,就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郭学林说什么,他完全没听。
流风姑母家地势很高,几乎是上岭村最高的地方,站在石路尽头,能一眼看见全村的情况。
还没到晌午,村里竟然这么安静。只能看见村里的老人在路上闲逛。
郭学林见北寰言一脸凝重,不管他,奇怪地靠向北寰言:“你看什么呢?”
北寰言低声道:“只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
郭学林还真没主意到,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是一个认知以外的存在。
在他眼里,这地方竟然能住人……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傍晚,天边云火烧把整个村子都渡上一层红晕。村里却没有多少人生火做饭。
北寰言双手拢在衣袖里,站在石崖上俯瞰整个村子,所有所思。
流风则是在厨房里帮着生火,很快姑母就做了六菜一汤的家常饭菜。
上菜的时候,北寰言回身望了一眼,又转过身去。
屋里,凌信把每个菜都尝了下,没发现什么不对。
北寰言用饭的时候一向不说话。
凌信问姑母,家里人都哪里去了?要不要去给他们送饭?
姑母一听便讪讪一笑,说是干活的地方管饭。
郭学林这才有点回过神,开始察觉北寰言说的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他问:“姑母,这村子怎么这么冷清?明明这么多房子,村里却没多少人。”
北寰言抬了一下眼皮,郭学林终于发觉这村子不对的地方。
姑母听郭学林这么问,连忙道:“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干活了。雨季之后,都是忙碌的时候。河道抢修就要趁着水流小的时候去。”
郭学林哦了一声,埋头用饭,不再言语。
姑母说完则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用饭也少。
北寰言与郭学林都是许都世家精养出来的公子,用饭礼仪极好。北寰言的用饭礼仪是宫里嬷嬷教的,食不过三,筷不碰碗。
流风许多年都没回来了,今日回来发觉姑母鬓边添了许多白发,不由得心疼。
用完饭,凌信帮着收碗,姑母忙说不用,让他去歇着。
流风去找北寰言,说想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拿一些给姑母。
北寰言点头,跟他交代说这地方有财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宜太多,力所能及便好。
流风谢过主子,便去帮忙收拾碗筷。
黑夜降临,整个上岭村除了他们所在的地方点起了烛火以外,其他房屋全都没在了黑夜里。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最好也是烛火钱能省则省。
北寰言站在石崖子上,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江边,眸子里如同这上岭村的黑夜一般,漆黑一片。
郭学林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道:“我以前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祖父带我去的地方富庶安乐,我就觉得整个东陵都是那样的。而今自己出来,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解东陵。”
北寰言侧目:“好事。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的多。”
“明明在江南一带,这些人为什么不种地呢?”郭学林不解。
北寰言解释道:“江南水运这一带,多山石,没良田。本身是没村子的。只是因为官府招募了漕工,需要他们维护河道,他们才在这里定居。虽然有地有田可保衣食无忧,但也有饥荒年,食不果腹。可无论是不是饥荒年,这江南水运都是东陵命脉,朝廷每年都会拨钱下来,在老百姓眼里,这就是铁饭碗,哪怕遇见饥荒年,也是一条雷打不动的生路。这才在江南水运兴起了这样不以种田为生,专门以吃朝廷发的漕运工钱为生的一批人。可……”
北寰言顿了顿。
郭学林看向北寰言,北寰言才继续道:“可漕工们跟河水打交道,很难寿终正寝……”
“所以上岭村才在出工的时候,整个村子几乎看不见老年人?”郭学林忽然明白了,“即便如此,这里剩下的人也太少了。”
郭学林忽然想到什么,靠近北寰言:“你来这里,也没向流风的姑母打听事啊?”
北寰言侧身看了看郭学林,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