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北寰言似是有些脸红,他低声道:“以前遇见这种事,我都是跟小舞商量的。她现在去了邱州……我能想到可以跟我商量这事的……只有你。”
郭学林微微后仰,靠在太师椅上。
北寰言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郭学林盯着北寰言,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跟人示好。
他还不清楚他一来就与他闲聊,其实是想把他郭学林当朋友处。
只是因为北寰言从小到大除了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凌信,身边没有多余的朋友,所以他心里现在也很迷惑。
郭学林交友甚广,今日北寰言来,他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北寰言在这方面是不开窍的葫芦,交朋友这事,郭学林迈出了第一步,随后北寰言给与回应,他就应该知足。
郭学林倒也没嘲笑北寰言在这方面不善言辞,主动把话头转到北寰言擅长的领域:“柳夏那事你怎么看?”
北寰言若有所思道:“如果没有你安排人假扮猪妖,又安排人去刺杀柳夏,恐怕在这件事上我永远都不会多想。”
郭学林歪着头:“是吗?”
北寰言抬眸,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惑:“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察觉柳夏这件事,有蹊跷。”
郭学林笑了:“这就涉及我们世家做事的手段了。”
北寰言依然不解地望着郭学林。
郭学林也不遮掩,直言道:“如果是我郭府想把一件与我们郭府不利的事情完全消除掉,就不会留下柳夏那么大的一个破绽。除非柳夏跟十六年前让我郭府陷入巨大危机的苏明哲一样,有公子季凉那般强大的背后势力作保。”
说到这里郭学林坐直了身子:“可即便势力如同你母亲当年那般,在面对我郭府的时候,也只敢让苏明哲隐姓埋名活在北境小城。等到他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可这个柳夏的情况与当时苏明哲的情况大相径庭。
“我着人查过她背后的势力,发现无迹可寻……
“她为了见到你犯的案子,也不能算是高明,如果有高人指点,她不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所以我想,很可能灭柳门一家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外面逃了一个。
“再结合你现在正在查的案子,我得出了一个假设。那就是——或许柳夏是有人在做南境地下神道之前,就故意保下来,用来布局的一颗棋子。”
听到这里北寰言已经完全明白郭学林的动机,他接下话道:“所以你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就故意设了一局,想要诈出柳夏被留下来的真正用意。你用假的猪妖,给我一个名头,让我名正言顺地放人。你知道我会将计就计利用这个假猪妖的事来测试,幕后指使真正的目的。”
听到这,郭学林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杀柳夏的人?”
北寰言垂眸:“我也有一种假设。如果假冒猪妖的人,是想要我放柳夏出去,那演技太拙劣了。而且那日你看见那个连续杀了十几人的猪妖一点都不怕,所以我想,是不是你想利用这件事查什么。我也听过当年你祖父与曾祖父在官场的手段,他们倾尽全力教出来的人,应该不可能单纯地做一件事来帮我吧……所以你想利用这件事,知道官场上的动向。这事既然是你做局,必定留有后手。我作壁上观即可。”
郭学林真是太喜欢北寰言了。
他只是做了一步,北寰言却已经看到了他最后一步的目的。
“所以我才不愿意跟你当敌人啊。”郭学林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你太聪明了。”
“你派人去刺杀柳夏,而有人要保下柳夏。你只要知道这个结果,就能查出很多事。”北寰言抬眸,眸光犀利,措辞严厉,“比如——柳夏这事,或许是有人想要工部左侍郎的位置!”
郭学林点头:“柳夏不过就是扯下工部左侍郎池修城的一颗棋子。而工部左侍郎这位置空出来了,会由谁顶上?你不想知道吗?只要顺藤摸瓜,或许就能查到这一切背后的主使。”
“隐藏在幕后的人,既然能从那么远的时间点开始谋划日后的事,即便是有人顶了工部左侍郎的位置,也不会轻易让你查出顶了位置的人与他的关系。”北寰言到此已经完全明白郭学林的目的了。
郭学林这招投石问路实数绝妙。
一石激起千层浪,把他几乎走投无路的查案现状给盘活了——那人死保柳夏,就是想要柳夏在大理寺交代出工部左侍郎池修城以往做的事,拉池修城下水。
可有一点,郭学林想少了。
那人想要的不是工部左侍郎的位置。
那人想要的是工部里其他官阶的位置
一个朝廷四品大员的任命不是儿戏,能当那工部左侍郎的人肯定是家世清白,履历清楚,不可能有半点造价。
但朝廷里面各部五品以下的官员任命是不用在朝堂上议的,只需各部长官拟了升调名单,递交吏部核准即可。
若是工部左侍郎真的在南境的工部主理的大工程里有枉法行为,那么工部从上到下要因为这件事拉下多少人,不言而喻。
这放柳夏出来的人,拉工部左侍郎下水是小,想要在这一次升迁调用里浑水摸鱼才是真!
可那人想要自己的人混进工部,目的为何呢?
总不可能是单纯地想要在工部里安插自己的人?
北寰言的目光落在郭学林的身上。
东陵帝传三代,建国已有五十年。
虽然历朝历代士族联姻、门徒关系在帝国后期会成为所有君主不得不头疼的问题,但是眼下东陵帝国朝堂尚且“年轻”,那些世家联姻虽然还没有根深蒂固,也已经有了苗头。
若是背后没有像郭家这样强大家族支撑,很难走到朝堂之上议政。
眼下郭学林的祖父郭睿明为右相,实则是群相之首。
他曾在户部担任尚书,现担任尚书令的宋谏也是郭家门徒。
在官员任用这块,没有人比郭家更清楚那些即将上位的人的底细。
这才是郭学林为什么要借机查清楚那人背后目的。
若郭家一早就得知工部左侍郎犯事,那他们就可以提前安排自己的人顶上这个位置。
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是因为在土地之下有许多根系在给它提供养料。
郭家这棵大树之所以能在东陵朝局之上屹立五十年不倒,就是因为他们的根太深了。
北寰言似乎有点明白郭睿明一直压着郭学林,不让他入仕的原因——郭学林不是不可以入仕,而是不能在郭睿明为右相的时候入仕。
郭家不想给那些觊觎郭家势力的人攻讦他们的理由。
可郭学林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光芒岂是点点乌云可以压住的?
而如果郭学林入仕以后不改变郭家的做法,那么郭家最后也逃不出被皇权连根拔除的厄运。
北寰言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怜惜,一想到郭家以后的仕途,就觉得皑皑无期。
这样一个聪明的人,若是入仕,只要心思稍微有点偏颇,凭借他郭家庞大的势力,日后也可能是截断皇权的刽子手。
北寰言对郭学林想娶北寰舞这个念头深感不安。
他觉得郭学林看中的不是北寰舞这个人,他看中的是北寰舞身后那些不可撼动的力量。
所以他不在乎北寰舞到底是不是心有所属,也不在乎北寰舞是不是在跟他成婚之前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郭学林是一个合格政治家,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婚姻不过就是壮大他郭家根系的一种手段。
“我,”北寰言侧目,“不会因为你在这事上帮了我,就替你在小舞面前说话的。”
郭学林愣了一下,笑得好看:“你以为我做这事,是为了讨好你?”
北寰言没做声。
郭学林哈哈大笑,拍着北寰言的肩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怎么就被你想得那么不堪?你妹妹……那是我的事儿,与你无关,这点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朋友……
郭学林觉得他们是朋友了?
北寰言唇线紧抿,站起身:“我回去了。”
郭学林跟着起身:“怎的这就回去了?我们可以去后院小酌几杯。”
北寰言回首,轻轻一礼:“陛下不让我饮酒。抱歉。”
郭学林张了张嘴,他忘记了,北寰言才十五。
“那我送送你。”
郭学林当即跟着北寰言一起出了书房。
北寰言现在个子还没他高,矮他半个头。今日他来没穿官服,穿的是他自己的常服。
离开大理寺,这么看他,也不过就是一个稚气未退的少年罢了。
“郭公子打算何时入仕?”
北寰言总觉得这样无话走一路显得他太无趣。他不想让郭学林觉得他无趣,或者不好相处。
郭学林抬眸望着天际银月:“没想好呢。我若是入仕,必定要外放好些年。许都眼下有这么好玩的一局棋,我怎么舍得走呢?今年秋闱我不打算考。明年再看?”
郭学林目光转向北寰言,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