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不平等条约
张斌坐在齐染的办公椅上盯着电视屏幕。
xxtv-1的重播在4点57分准时开始。
新闻联播还是那个熟悉的新闻联播，世界却仿佛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歪瓜裂枣的应急处理组组员、白玉的门禁卡、福生无量天尊、八边形的电梯、负十八楼的办公室……还有他那双出了状况的眼睛。这跟他认知中的情报部门没有半点关系。
朱志忠殷勤的往张斌面前摆了一杯茶水：“您喜欢看新闻联播啊。以后出任务要是耽误了，我让小澄给您把新闻联播录下来。”
“不用。”
张斌关了电视，转向朱志忠。
他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毕竟，上一次异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如此堂而皇之的展开，还是在小学那本被全班传阅的《哈利波特》里。刚刚那个逼仄的停车场他足足绕了两圈，放眼所及是个就够停下几十辆车的地方。突然之间，他拿到了一块玉牌，然后墙不再是墙，黑暗也不再是黑暗了。他跟着他们的摆渡车在开阔得诡异的停车场里开了十来分钟，终于看到了一间建在路中央的电梯间。
随着“叮”一声，电梯间的不锈钢大门缓缓分开。
三观也随之彻底裂开。
这是张斌这辈子见过最奇怪的电梯。
空间硕大的电梯是八边形的，每一个边都有一扇门。地上红蓝缠绕的太极放射着乡村夜总会风格的迷幻光彩，天花及各面墙上都刻着血红色的鬼画符，密密麻麻十分瘆人。
“队长，请。”朱志忠油腻谄媚的笑容像极了恐怖片里的恶魔。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首先印入眼帘的是“-18楼”的标识。
踏出去，脚下是集采风格的大理石地砖，左边是二炮同款垃圾桶，右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台自动贩卖机，雪白的墙上贴着新一期的党政宣传海报。张斌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正在闭合的电梯。里面还是乡村蹦迪配色的道教风格。
他的脑子从那一瞬间开始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此刻，朱志忠正手忙脚乱的帮张斌捡桌子。
与在外交部的办公室不同，齐染在这里的办公室非常乱。乱到就像正在经历一场紧张严苛的战争，到处都是熬夜后的狼藉。墙上贴着画得跟线团一样的地形图，死去的仙人掌栽倒在垃圾桶里，茶几上的茶具旁边摆着一桶盖子丢了的农夫山泉。桌面上没吃完的泡面上浮着一层凝固的油，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插在一堆看不懂的草稿纸里。好几摞待处理的普通文件歪歪斜斜相互依靠地堆在地上，一只一次性拖鞋被压在文件下头。身后书柜的把手上挂着几件散发着汗味儿的衣服，书柜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堆泡面和摔倒的文件夹。
整间屋子唯一干净的地方在办公桌的一角，是个植物造景缸，里面是脆弱的人造循环系统，有水有光有花有草有陆地，还有一只长得像海棠花一样的虫子。轻轻一碰玻璃缸，那虫子就耀武扬威的对他伸出两个大钳子。
张斌觉得这种情况得从一些稍微简单的话题开始才好，他掏出朱志忠给他的那块玉牌，透着光再次确定里面没有镶嵌任何类似芯片的东西，虚心请教：“这个门禁卡怎么用？”
“不用用，它就是个临时凭证，您掏出来就行了。因为您的门禁卡权限比较高，需要负责安全的萧主任授权才能办下来。这个萧主任呢，趁小长假去非洲看长颈鹿去了，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机场，而且改签不上回来的机票，最快得等四天才能到蓟城。所以我给您找了个临时的凭证。这玩意儿叫三山滴血符，做不了假而且大伙儿都认识，您一拿出来门口老六就会给您开门的。”
张斌观察过那块玉，纵是他不了解玉器也能分辨出这是一块质地糟糕的玉，与印象中道士的符不一样：“上头没有字。”
“对，这是对付僵尸用的。道光年间有过一阵子很凶的尸患，当时龙虎山、阁皂山、茅山的三位掌教歃血为盟，合制了集当时符箓之大成的这一枚三山滴血符。后来兵荒马乱让徒孙们给弄丢了。前几年机缘巧合又让我给找回来了。”
“这是你的个人物品？”
“现在是您的个人物品了。”
张斌帮忙将那半碗泡面丢进垃圾桶，又捡起那罐咖啡，轻轻一动空气里就有了发酵的味道：“不用，这是文物。回头门禁卡下来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别别别，您别误会。这是传统。每一任应急处理中心的负责人都会跟总队长交换符箓。等您以后有自己的符箓了，我会向您讨的。不是送礼。”
“哦。咱们保安大队都是……”张斌舔了舔嘴唇，说出了对他极其艰难的两个字：“道士？”
“不都是。各门各派都有。您刚刚派出去干活的那个小汪，他是个喇嘛。”
不但有道士，还有喇嘛。这情报是靠作法来搞吗？张斌脑壳生疼：“请问咱们这儿主要是做什么的？”
“咱们保安大队于1958年改制划归军委。死后可以内部公开身份的同志编制将划入平时挂职的部队单位，以烈士待遇处理。不能公开的，档案销毁，不留名。保安大队以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目的，负责异常事物的探索、标记、分类、研究、收容、销毁以及最终归档工作。同时针对重大舆情，我们第一时间负责沟通各方协调处理，消除影响维持平衡。”
“所以保安大队跟总参二部没有实质的关系。”
“没有。总队长都挂职总参二部综合局，兼着点福利发放的用印工作。不想干让小澄干也行。总体来说，就是一个不好被人查还能让大众接受的身份而已。”朱志忠一边埋头捡垃圾一边解释：“异常事物那头基本不需要您太操心。探索一般归勘测司管，分类、研究由研究所负责。收容、销毁是缧绁寺的活儿。侦破已知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违法犯罪，是境内安全司的责任。这个分工有点复杂回头有交接表格，反正各单位处理不了的，最终都会到我这儿。除了极个别的情况，您不用亲自动手，每个月听汇报就行。
您的日常工作重点一是维护人间各部的平衡，平时阿修罗啊，妖域啊，会跟您电话沟通，定期还得出差；二是负责对接忉利天驻岱山总办事处，以及酆都驻江城总办事处。所谓的‘消除影响维持平衡’，您可以理解为国与国的外交手段。只不过我们立场从国家变成了人间，当然首先我们还是个国家。我举个例子吧，如果咱们跟漂亮国是横向的外交。那跟忉利天、酆都，就是纵向的……就像坐标轴的这个横坐标纵坐标，您平时理解的全是横坐标，您接下来要负责的是纵坐标。但是咱们的本质……”
张斌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
朱志忠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张队长，新闻联播要再帮您开开吗？”
张斌摇头。他试图从极端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个线头。
纵向外交……他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把他扔在外交部扔了两年，这么说也不算完全没有交接和培训：“按这么分保安大队不应该由人民政府管理吗？”
“咱们这个单位从涉密程度、任务强度、还有牺牲率来衡量，非军委莫属。而且咱们也有武装部队和军控司的。”
“牺牲率比较高？”
“现在还好，是万分之三十左右。”
“外勤？”
“外勤是万分之一百五十。”
张斌愣住，手上还拿一张不知被齐染擦过什么的脏纸巾，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他看着朱志忠。朱志忠停下手里的活，也看他。
这一刻，朱志忠放弃了扮演那个溜须拍马的油腻角色。在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的相互审视里，张斌从朱志忠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似成相识的清醒到极致的漠然。
嗓子竟在这短短的沉默中变得沙哑了：“这里的人只有百分之六十四的概率可以活着退休。”
没有发表看法，他只重复了朱志忠刚刚讲过的事实。
朱志忠弯下腰，粗胖的手指头十分灵巧地绑好手上的垃圾袋：“是啊。”
张斌将手里的纸巾扔进朱志忠新撑开的垃圾袋里：“对了。按流程齐队长的尸体丢了这个怎么处理？还有他的追悼会，要等结案再办吗？”
朱志忠憨笑道：“尸体丢了就丢了，写份报告就行。回头我写好您过目签个字，这个事儿就过了。”
“这样有点草率啊。”
“本来就是要销毁的东西。”
“平时咱们也是没结案就销毁重要物证？”
“不是重要物证。这个案子咱们不查，追悼会咱们也不办。您以后也一样。”
张斌不理解。
朱志忠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根据人间与地府的约定，保安大队的队长一旦死亡就不再属于人间且不支持缅怀。非但不支持，人间要尽量快的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包括但不限于各类系统资料的删除，档案的封存，尸体的销毁……如果是非正常死亡，那么案件须由地府全权处理，人间并没有执法权甚至调查权。”
“不懂。”
“可以理解为不平等条约。”
张斌忽然意识到，他所处的时代从更宽泛的纬度看，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日渐强大的时代。有点像一百年前？不平等条约这几个字听起来那么遥远却又那么刺耳，那么不能接受。
虽然两年来他跟齐染的相处实在说不上愉快。但这些不愉快，仅是性格不合。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他并不认为因为被害者是齐染就应该这样算了。他将桌上细碎的食物渣收拾成一堆丢进泡面汤里，又帮着朱志忠撑开一个新的垃圾袋，忽然问：“老朱你知道齐队的死有可能跟什么人有关吗？”
“凶手叫郁杭。”
凶手过于没有悬念了。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据记载，郁杭是在东晋年间凭空出现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被广为人知是因为他挨揍出了名。时逢南北朝。兵荒马乱白骨累累，人间边境常有妖邪来犯。乡镇村里妖魔鬼怪百鬼日行，繁华城市也总能见到富户奔走逃荒将妻妾子女发卖为菜人。他就是在那样的世道进入咱们人类聚集的位面的。一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样子。殊不知身在乱世，理想太抽象容易挨揍。总之呢，他一路云游看人间，恶霸混混打他，修罗饿鬼打他，山魈妖兽也打他，偏他不还手又抗揍。慢慢的就，因为挨揍挨出了名。然后上了咱们的档案。分类分在安全级别，标签是胆小怕事。以上是在档案馆档案里的全部记录。可能档案的记载官方一点，您有兴趣我待会儿给您拿来。”
“那不在档案里的记录呢？”
“有一个隐秘的传说，说他当时走到魏国境内，毫无预兆，屠了北魏国境之内所有的阿修罗。”朱志忠停下手头上的活，对着张斌笑笑。
“阿修罗是鬼吗？”
“其实不算。他们是一种很特殊的人间物种。在人间的各方势力当中，阿修罗是最凶悍善战的。就像非洲人天生跑得比较快一个样，他们有基因优势。阿修罗男丑女美，性情痴。阿修罗王常常因为美女与忉利天大打出手。虽然多半时候打不过，但那不是因为单兵作战能力弱，而是因为天人受伤涂露水痊愈，阿修罗却如人类，有要害且康复缓慢。单说战力，他们是能正面战场能推得动跟叠了恢复甲的天人的彪悍之师。”
“传闻说郁杭杀了很多阿修罗。为什么只是传闻？”
“准确的传闻是，他被揍急眼之后，一夜之间，令魏国境内的阿修罗伏尸百万。这事引得阴兵和天兵同时来到人间。紧接着不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总之他把赶来的阴兵和天兵连带领头的将领和闻讯寻仇的妖怪又全都杀了个干净。因为杀得太干净，后来那几天到底发生过什么，至今连传闻都没有。”朱志忠说：“这是很多年前我的掌教跟我说的，说是龙虎山代代掌教只能用口相传的事。后来我嫌当掌教太烦，入伍了。以1998年之前人间各大门派对郁杭的态度，我估计这个传闻不止在龙虎山有。别人的版本我没听过，但是啊，这种传闻不要尽心。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即使有很多文献和证据，我们也只能无限接近历史，无法真正将它钩沉复原。空口白牙的传说知道就好。”
“1998年之后大家对他是什么态度？”
“对他态度友善，甚至很喜欢。把他当成人类的好朋友。”
张斌不再插话，示意朱志忠继续讲下去。
“因为1998年之后他成了咱们系统内最牛逼的外包。虽然自由散漫，但是实力确实逆天，跟他出任务就像上了保险。完了他脾气还好，碰到胡搅蛮缠的群众，最喜欢派他去说服教育。”
张斌揉了揉眉心，这种事不可能没有阻力。以他对齐染的了解：“他是齐队长招进来的。对吧？”
“对。这事儿我在场。1998年的时候齐队还是军校的学生，抽调任务负了伤，昏迷了两个多月。医院宣布植物人之后，齐染家的老爷子给当时的队长打了个电话，很客气的问这种症状有没有可能不属于医疗范畴。再加上当时任务部队的首长也很重视，托关系传话到了保安大队，意思也是要尽一切办法救救这孩子。他们这些人就不明白，要是医生救不活的我们还能起死回生，那我们直接在大学教课致力于国民医疗算了。当时纯属礼貌性的人情往来，队里抽了休年假的我去医院探望。我还拎了两兜苹果。”
“到了地方我发现齐队醒不过来居然真不属于医学范畴。他是被拘了魂。拘魂这种事儿在1998年之前，跟盗窃自行车性质差不多吧。小案、频发，大多都是什么地精山怪孤魂野报复淘气小朋友的手段。”
“1998年齐队这个事儿涉及了当年的佛粥案。是个分水岭。总之，当时的情况凶险又复杂，为了最大限度保住齐队长的命，我们请来了当时已经退休的灰先生帮他招魂。灰先生是保安大队的创始人，那年已经九十多岁了。”
“这个郁杭呢，是跟着灰先生来的。我还记得呢，那天他穿着身儿校服背着个书包，手上捧着一瓶可口可乐。我们在那儿说案子，他远远的站在走廊里发呆。要不是灰先生招呼他进去送东西，我都不会注意他。谁也没想到他一进屋，瞬间屋里所有的纸符都化成了灰。老朱我当年也是龙虎山的嫡传，入编保安大队之前踢遍三十六洞天所有平辈。那是我第一回见到真正的大妖怪。嚯，那股子妖气是何等的盛气凌人。”
朱志忠将齐染挂在柜子上的衣服也扔进垃圾袋里：“总之，那天灰先生忙着在屋里布置，郁杭一边喝可乐一边在边上看着，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齐队醒了之后就进了保安大队。2002年，齐队成了应急管理组的组长。也就是同一年，齐队力排众议让郁杭当了保安大队应急管理组的特勤。这当中的四年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觉得吧，从98年开始，他们俩就有联系。”
“接下来的十年，就是保安大队牺牲率逐年走低的十年。如今这个牺牲率，有大伙儿的进步，有体制的完善，有齐队长的战略部署。很多人认为，也有郁杭的功劳。”
张斌领会了朱志忠的言外之意。所以当下，队里应该就如何处置郁杭产生了巨大分歧。有一部分人认为齐染如今是自食其果。一部分人承了这个妖怪的救命之恩。再有一部分人会极度理智的衡量此时此刻动手，是否会影响大局。
甚至，这个烫手的问题很可能已经被扔到了他手上。
“为什么是我？”又回到了他最初的疑问。
“您也是齐队长力排众议推荐的。”
这个也字就用的很奇妙了。
“再请教个问题。我不是很明白这之间的关系。咱们保安大队不是人类的组织机构吗？郁杭是怎么过的审？”
“他有身份证，而且没有身份证也能过。我们作为人间的一支代表去实施外交行为。在齐队长之前确实是以人类建制为主，但我们的立场从来不止步于人类。我们代表国土所属的人间，人间以人为尊，但人间不只有人。这么多年，人类、阿修罗、鬼蜮、妖殿各占一隅，各自为战。齐队长一直有北伐的宏愿。他想建设一支更大的队伍，想整合人间力量。这个事情，队里有很多人持反对意见，也有很多人支持他。其他的人间族群虽然跟人类矛盾根深，但不乏有暗中支持他的势力。齐队长常说霁月清风是人间、猪狗牛羊是人间、高楼大厦是人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是人间。所以，现在队里的情况就是，外族入队虽有阻力，但也不是不能。”
张斌大致了解了情况，转而问：“地府会怎么处置郁杭？”
“目前看不会处置。”
“哦？”
各方的处置方式好像都很草率啊。
“案件交接必须要齐队的魂。您来之前我们接到消息，齐队的魂儿丢了。不在地府也不在人间。现在撒出去翻了天的找都没线索。所以，目前的情况是咱们无权处理，地府也不会处理。”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魂魄失踪一百年当魂飞魄散处理。办理了魂飞魄散证明，凭借证明可以无魂魄交接。”
张斌第一次听说办个证明需要一百年，他将车钥匙掏出来：“行。明天我能交接吗？如果不能我得去买点东西。”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您说了。车是您的！”
“车是蒋……是两年前你们买的？”
“队长单独配车。这台车两年前就登记在您名下了。车上的那本行驶证是假的。我去扔个垃圾，真的我过会儿给您送来。交接得等节后了，第一步是体测，您先准备一下。咱得有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