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
“你少拿你师父说事儿。”林知远睨他一眼,“我可比你大两岁,倒也没见你叫我声哥。”
“没办法,谁让你的师父是我师弟呢。”陆林深淡定反驳。
陆林深口中的师父是林知远的爷爷林益芝。
林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出过御医,也曾数度没落,传到林益芝这儿不知道已历经多少代。
林益芝小的时候,恰逢新时代新思想新潮流,西医席卷全国,中医一度被打为骗子,林家的春晖堂也跟着没落。
但他并未屈服,苦苦支撑。
门庭不丰,他就追着撵着儿子林璋,想将自己的一手金针绝学传给他,好歹不让林氏针法失传。
无奈林璋一心经商。
好容易等孙子林知远长大些,林益芝旧念又起,林知远却看不上中医,一心向西。
家里两个全乎人,愣是没一个稀罕家传,林益芝只好把目光放到外面。
正好时局好转,中医不说起死回生,但好歹不再人人喊打,林益芝决心收徒。
他历经世事,看透许多,不再求数量,自定了严苛门槛。
一择诚心,保证出师后,继续在中医行业深耕,不可转行。
二择开心,眼缘,外加天赋勤劳钻研热爱,缺一则拒。
所以林益芝如今82岁高寿,出师将近七十年,统共也就收了四个徒弟。
大徒弟和二徒弟年过半百,出师后自立门户,并不在春晖堂。
只有林知远的师父卓佑,36岁拜师,到如今学了八年,前年出师后仍在春晖堂历练。
再就是陆林深。
林知远看他一眼,心道: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孽。
陆林深比他师父卓佑早入门三年,是唯一一个拜师前明确说自己不会以中医为生,却又被林益芝收下的徒弟。
两年前,林知远意识到中医也可有大用处,求爷爷再教自己。
他爷爷却大门一闭,直接将他推给了卓佑。
林知远不知自己哪里遭了嫌弃,却也没说什么,心想能学就成。
直到进了春晖堂,听他师父左一句“师哥”叫的勤快,右边拍着他的脑袋讲:“快叫师叔。”
那敬仰来得如此情真意切,林知远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不过两年学徒生涯,数度见识过陆林深的真传林氏针法,林知远现在无数次庆幸,当年爷爷没让他直接拜师陆林深,已经很是顾念祖孙之谊。
再是后悔当年,林知远今天也不想跟他攀扯叔侄关系。
他直截了当道:“你少转移话题。说说吧,昨天干什么去了?”
“赶紧自己招了,别又想着糊弄我……”知道陆林深一贯不喜欢谈论个人私事,林知远做好了耐心审问的准备。
认识这么多年,以他对陆林深的了解,在他那还没有什么事的优先级能高过工作。
不过换次班,一个两个都来问他,陆林深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但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何况还是自家人,他答道:“回了趟家,去相亲。”
“哦。”林知远长长松了口气:“相亲啊,那没事了。”
依这家伙老一个人吞刀舔血的闷骚劲儿,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搞得他昨天一天都在提心吊胆。
陆林深深以为然:“本来也不算什么事。”
说着他端了桌上的餐具准备去外间清洗。
“你等会。”林知远后知后觉,“你刚说你干什么去了?”
陆林深无奈停下:“相亲。”
林知远一脸不可置信:“你?”
“我。”陆林深点头。
“相亲?”林知远像突然得了复语症。
陆林深端着碗筷,任他肆意打量:“对,你没听错,我相亲去了。”
“不是,你这跟谁啊?”林知远这下彻底懵了。
陆林深摩挲着袖扣:“一个……朋友。”
“你?朋友?”林知远摸摸下巴,思忖半晌惊愕道,“莫非……你也搞同性那套?”
陆林深扶额,发出今天第数次感叹,这可怕的脑回路怎么做的医生?
“我就不能有个异性朋友?”陆林深真诚发问。
林知远白眼翻得干脆,话也说得斩钉截铁:“非常不能。”
他虽然单身汉一个,但不代表他不懂女人。
陆林深是工作狂,但他并非不知情识趣。
他冷,是他想跟你淡着,可他要想暖一个人,简直不要太轻易。
都不用爱人,只是被他划进朋友的圈里,那样长久无声的关怀体恤着,那些言谈举止间的沉静雅致静默挥洒着……
没人能逃过为他所迷。
林知远不信有女人跟他长久相处,还只做朋友,更何况——
林知远回顾陆林深的日日行程,疑惑来得很是真诚:“你每次一回苏城就扎寺里了,和尚庙里谈的朋友?”
“你可真了解我。”陆林深失笑,不想再逗一个真切为他担心的人,“以前家属院里的,多年未见的……朋友。”
林知远倒是知道陆林深父母都是苏城医院的医生。
那就难怪了,父母长辈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就算是他也被迫着出席过几次这种相亲宴。
八卦的心总算被满足,林知远顺当收了刚才的咋呼。
陆林深趁机去清洗碗筷,回来后扫一眼林知远,发现他还坐在桌边一脸沉思。
看陆林深回来,林知远这才回神。
想起刚一番细品提取的关键,他一脸兴奋揶揄道:“看不出啊弟弟,不鸣则已,一出手就青梅竹马搞纯爱!”
陆林深不知再聊下去他还要脑补什么,恰好连日少眠的疲惫在饱食后涌上来。
他趁机赶客:“饭搭子,话足饭饱,你可以回消化内了。”
林知远看着强行塞回自己手里的饭盒,试图做最后挣扎:“都聊到这份上了,怎么也得告诉我个结果吧。”
不然吃瓜吃一半,最关键的结果却不知道,简直噎死个人了。
陆林深半靠在座椅上捏着眉心,眼下的青影因被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些许,稍显氤氲。
桌上的手机嗡的一声,他呼一口气伸手去拿,睁眼的瞬间眸中闪过一瞬迷离。
林知远看出他的疲惫,又见他似乎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见好就收道:“算了算了,我回了,你好好休息。”
陆林深有些无奈,倒不是他不想回答,只是仓促一面,“结果”一词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他冲林知远摆摆手,示意他先回,这才去看手机。
发亮的屏幕上,关越诗的感谢穿透十二个时辰的时空,姗姗而来。
她说:谢谢。
陆林深神情稍顿。
都不用往上翻页,两人的交谈总共也就寥寥数语——
关越诗: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陆林深:微笑。
陆林深:欢迎回来。
关越诗:出门玩了刚看到消息,谢谢。
陆林深摁灭屏幕。
十二年时空流转,沧桑巨变,乍一回国,程筱就急着给关越诗相亲,陆林深隐约猜到她的考量。
无非是怕漫漫时光,故人旧好彻底零落,关越诗一人归国伶仃孤苦,无人相依。
两人虽相亲起局现状尴尬,陆林深终不忍对方的归来过于冷清薄凉,犹疑过后,迟道欢迎。
现在看来,是自己太过酸腐,她朋友伙伴都足,又历来惹人注目,初一回国只会花团锦簇,哪会有什么孤独伤怀。
想到林知远口中“结果”,陆林深轻轻摇头:“朋友就挺好。”
身后的声音模糊隐约,林知远疑心自己听错,诧异回头,见陆林深仍端坐桌后。
正午的暖阳打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圣光,映得他整个人琼林玉树一般。
合该丰神俊秀的一个妙人,林知远却莫名从陆林深身上看出点寂然杳落。
料峭春风穿透窗棂席席而来,林知远没再开口,出去后默默帮他关上了门。
“小诗,小诗?”
“再让我睡会儿。”感觉推自己的手并没有停下,关越诗迷蒙撒娇,“我先不吃嘛,再睡会儿。”
“这孩子,睡这么沉。”
响起的声音明显区别于奶奶,关越诗面带恍然睁开眼睛:“小姨?”
她坐直一些,让自己清醒起来:“我睡着了?”
“睡得还很香呢。”程筱边说边抬起手,示意她擦擦脸颊。
关越诗顺从抬手,却忘了手里正握着东西,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下次枕着手机睡,能睡更香还不会摔了。”程筱淡定看她。
关越诗手忙脚乱捡起手机,没有新消息进来。
她摁灭屏幕,将手机塞进衣兜,对程筱解释:“这不是回了个消息。”
程筱抱着手臂并不理她。
关越诗搂搂程筱:“日头太好,筱姐侃天我醒盹儿,太‘色一’了才会睡着,筱姐原谅我。”
程筱被她的沪话逗笑,点她额头嗔怪道:“你呀你,见天的熬夜晚睡,再好的风景也被你这憨货浪费了。”
关越诗晃晃脑袋,四下一看才发现已经没人了:“刚不还一圈人和你闲聊,她们人呢?”
“天还不够暖,日头下来了点,她们去前头一家搓麻将了。”程筱回她。
关越诗点点头,表示知晓。
她们如今在沪市有名的老街区里。
昨晚回得晚,夜灯昏黄困意泛滥,关越诗进了住处没来及细看,只以为是个别墅酒店。
没想到今早睁眼,却看到钢窗尖梁和百年香樟,才知姨夫竟给她们找了座私人洋楼下榻。
老洋楼坐落的街区正正可以体味沪市老旧风情,烟火气和浪漫并俱,角角落落都腔调拉满。
于是午饭一过,程筱就拉了关越诗出来闲逛。
走走晃晃来到这处老小区,葡萄架下正见一堆人或坐或立,三三两两闲聊晒暖儿。
程筱在个鸟不拉屎的美国,生活倒是精致舒适,只少了太多和人闲话的机会。
此时一见这熟悉氛围,恰似鱼儿回归大海。
她不仅完美融入,还聊得畅快,大笑起来没半点平日里贵夫人的端庄,却莫名生动。
关越诗坐在一旁的空位上发呆等她,抬头时正见凉亭上青葱的葡萄藤曼,和她江蓠家中的很像。
她突然就不舍得眨眼。
看着看着,困意积累,酸涩汇聚,她在这相似的风景中一点点放松下来,逐渐坠入旧日深梦。
烟熏火燎后过于昏黄的灯泡,酸苦等不及成熟就被摘掉的葡萄。
吱呀吱呀的破旧摇椅,嗡嗡嗡扰人清静的蚊蝇,吐着舌头安静守护的大黄。
还有油烹食物的刺啦声,伴着低低沉沉“别吵了她睡觉”的轻缓嘱咐……
可还没等喷香的饭菜做好,关越诗就被程筱叫醒了。
身后的香樟沙沙作响,关越诗透过葡萄藤打量日光,已经有些西斜。
她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但确实身上一阵寒凉。
十里洋场,风云际会。
想起刚刚那些随意聚起就能互相谈两时辰天的阿婆阿爷,关越诗收起思绪,建议道:“春日浪费,既然碰见了,要不咱们也过去搓会儿?”
程筱摇头:“不啦,咱们回吧。”
她语速匆匆:“玥玥刚给我打电话了,这处不能久待,我跟她说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就给她回话。”
关越诗点头,程筱和冯玥的电话粥最近越煲越长,确实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再开始通话。
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得赶紧让程筱回去,关越诗下定决心这才站起身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