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苦春
关越诗是在奶奶的头七第二天来的苏城。
下了飞机,关良博将她送回家里简单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关越诗看着面前亮的晃眼的瓷砖,脚踩上去都小心翼翼。
大理石地面,整套黄花梨木家具。
她只在跟着爷爷去主家打家具时见过一次。
竟然还有旋转楼梯。
她握着扶手扫视眼前的房子,满脑子只有“金碧辉煌”四个大字。
15年来关越诗的人生都混合着泥土和沙砾,她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样的房子。
像该悬浮在空中。
眼前的一切将她结结实实砸在地面,路上还心怀的微弱希冀在如此景观下瞬间被击碎。
她知道奶奶小心翼翼维护十五年的梦该醒了。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所谓迫不得已,她的父亲将她放在乡下15年,只是因为不爱她。
关越诗倒也并不需要他的爱,她反而感激他这些年对她的不管不顾,让她和爷爷奶奶有这么长一段美好时光。
第二天一早关良博出现,关越诗被他带着去了苏城中学的尖子班做插班生。
还有两个月中考,班上同学无心和新同学结交,甚至对她的突然出现怀有敌意。
关越诗并不在意,她有自己的事要忙,每天独来独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关良博给她办好了上学的手续,就开始不太露面,关越诗想找他问句话都见不到人。
奶奶是年初发的病,胰腺癌熬了不到两个月就病故了,关越诗至今觉得一切像是做梦。
老旧的缝纫机有天突然就不再咿咿呀呀,等人往黄土地一埋,她才猝然反应过来,她的家没了。
再也不会有半夜蒲扇打起的凉风,不会有在她起夜时免她害怕沉默守护的佝偻身影。
不会有站在村头等她放学的小老太太,也就不会有踩着缝纫机夸她衣角缝的真密实的老人。
她的家里只剩下了大黄,那条从她回去爷爷奶奶身边就一直陪着她的大黄狗。
她们曾一起在江蓠的田间地头疯跑,在小溪河边玩闹,也曾一起在山坡树丛中酣眠。
它不被允许带来,此刻正寄养在邻居家,她想见它。
关良博答应过段时间就去接它,可她不想再等了。
期末考试结束,关良博总算在家露面,关越诗迫不及待问他,他却说一条快要老死的土狗,不要再想了。
然后他拿出她的成绩单,鄙薄不屑地看她,让她心思还是放在学习上,少给他丢脸。
关越诗至今记得他说起这些的眼神,没有人前一贯的和煦儒雅,只有厌烦和憎恶。
像她和她的狗,都是他努力丢却却总也丢不掉的垃圾。
两个月过去,关越诗早已明白跟他陈情毫无用处。
他只在乎他的事业,他的声望,以及他的面子。
关良博并不靠谱,初来乍到的地级大城又格格不入,关越诗罕见少了笑容。
她有阳光下奔走而明显比同学黝黑的皮肤,掺杂北城口音的普通话。
她听不懂英语课,也插不进去同学的私话。
甚至上下学路上那几盏复杂车流里的红绿灯,都让她心理压力巨大。
很多时刻她觉得自己蠢笨得像个白痴。
巨大痛苦之下,她还是本能想向唯一的大人求助,但关良博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他,径自去了书房接听电话。
关越诗也就死心,不再报任何被其他人拯救的想法。
被人嘲笑她就笑回去,被人欺负她就打回去,没人比她野蛮,也没人比她粗鲁。
这么横冲直撞下来,她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可关良博不该连她唯一的乐趣都要剥夺,关越诗想,那是她在这牢笼里唯一感受自己还活着的方法。
期末考试结束,不及格的成绩好像激怒了关良博。
他收走了早惹他厌烦的那些碎布针线,并给关越诗找来三个家庭教师,安排她从早到晚补习。
接着,他又来收关越诗抱着睡觉的娃娃。
关越诗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巨大荒谬,仅仅因为一颗精_子,仅仅因为一声父亲?
她狠狠盯着关良博,在他逐渐靠近后,学村里最泼辣的花婶,伸手挠了下去。
后来家庭教师顺利离开,关良博似乎这才愿意听她说话。
他妥协着告诉她,如果开学她的成绩能在班级中下,就把大黄接来跟她。
关越诗不觉得关良博的话有信的必要。
她静静躲在二楼的窗帘后看他再次乘车离开,鄙夷道不知道他这又是去哪儿。
她以为关良博走前的话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走回屋内,竟真在客厅里看到个人。
能有十七八岁?
关越诗想到村里眼镜有玻璃瓶底厚、挂着长山羊胡的教书先生,陷入疑惑。
她想自己回去,可为了防止她偷跑,关良博没给她留一分钱,甚至为了不让她摸到钱,专门差了人每日送菜过来。
关越诗没把关良博的话当真,自然也不会死命学习,她开始我在屋里整日昏睡。
几天后,可能因那天的抢夺,玛丽身上裸露出棉絮。
关越诗无法,只好去找已在客厅坐了好几天那人。
“我叫陆林深。”
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关越诗才明白关良博为什么找来这么一人。
她认识他。
准确来说,应该是她听说过他。
初三的终考前,学习无趣枯燥,但也没有高考压力那么巨大,班里女生叽叽喳喳,小话来回,反复提起的名字里就有他的。
听说他三岁识千字,七岁入学时就已经掌握所有小学知识。
此后也是一路开挂,次次考试都没下过第一宝座,各种竞赛里帮学校赢回的奖杯一座又一座。
虽才高二,好多学校已争着抢着点名要他。
关越诗听前座的女孩说起过,要不是他妈妈不乐意他跳级,他现在早该在大学修仙了。
“我要努力升入高中部,这样就能再看他一年。”前座略显花痴的话在关越诗脑中一闪而过,她看着眼前沉着站立的男孩。
他身形修长青秀,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让人看他时总产生种微妙的错乱。
关越诗视线忍不住移到他的脸上。
他五官泼墨山水一般,既不锋利也不寡淡。
当真值得一看。
关越诗慌乱垂眼,那双出彩的眼睛却仍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目光澄澈堪比孩童,陆林深的眼睛竟让她想到林中清泉、山间小鹿。
关越诗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孩。
衬衫穿得白白净净的,说话不疾不徐像滚落的珠翠。
跟人对话时双眼又总有礼地注视在人的面部,因不紧盯别人眼睛,既不咄咄逼人又显得含蓄认真。
如果说江蓠的男人都是长在黄土堆里,滚在泥巴地里,陆林深给她的感觉合该是躺在白玉床上。
于是关越诗刻意拿捏的气势汹汹都有些伪装不下去,就这么僵立着借了他的针线。
那天之后,陆林深所提的“自由”不时在她脑中出现。
她跟陆林深说的是实话,她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两个月前,她最大的志向就是开个裁缝小店,买两台崭新的缝纫机,她一台奶奶一台。
白天她和奶奶一起去市集淘喜欢的布料,买完让大黄背着驼回店里,然后摸摸大黄的脑袋放它自去玩耍。
她就和奶奶配合着,开始裁布做衣。
等到衣衫落成,就将它摆在货架显眼处,静静等着它的有缘人出现。
晚上关了店门,踩着月色,她扶着奶奶,大黄保护着她,她们一起回家去。
可自由她现在不可能得到。
但大黄……
想到大黄,关越诗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为了大黄,她怎么也要试试。
关越诗将她的决定告诉陆林深,陆林深得知她要补习,没说其他。
他只是在书中翻找着递给她一张a4纸:“这是我根据你的情况,制定的学习计划。”
关越诗接过去,一眼看见表格最上列粗笔醒目写着她的各科短板。
她动作微顿,视线下移去看其他。
表头之下,又填许多小字,列出的是对她短板的详细分析。
再下一行是针对性提高的补习建议。
直至最下一行,关越诗发现他又重新汇总一个表格,按不同的程度要求规划着三种不同的课时进度。
及格,良好,优秀……
这小先生当的,还真是合格。
“你想学到什么程度?”陆林深问她。
“开学考班级前三十?”关越诗想想关良博的话,觉得还是保险些,“前二十吧。”
陆林深像是有些意外,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下去,最后只说:“那你这个暑假恐怕会过得有些艰难。”
关越诗觉得这人真有意思,话总说的那么含蓄,像他的人一样氤氲着雾气。
从那天开始,关越诗真正开始了补习生活。
此后三天,她就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她做好了“很艰难”的准备,但也没想到会是这种魔鬼训练。
其实关越诗的成绩并没有期末考那么差,她在江蓠从来是出了名得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期末的差劲,不过是她对关良博独断的反击。
她学籍还在江蓠,开学后的高一,关良博早想好了让她插班到苏城中学的高中部。
知道期末考并不会影响什么,她才敢这么摆烂,也算给自己换些喘息。
果然,才过两天陆林深就发现了这个情况。
他于是配合着削减了她的补习任务,只英语还是一如既往保持着地狱模式。
农村来的孩子大多英语不好,关越诗很是认命,每天除了睡觉,蹲在厕所都想着多记几个单词。
也是通过补习,她才深刻了解了江蓠和苏城的教育差距之大。
她基础不好,音标一关都卡在及格线下,陆林深就从音标教起,念几次音标才给她举出例词。
关越诗头一次听人念英语如此地道。
像磁带成了精,她有些好笑想。
后来音标学会了,陆林深又开始教它语法。
那么长的句子被他加上语调,娓娓道来如诗中乐章,关越诗一时间都不敢开口了。
中国学生都畏惧出声,陆林深不想让她学哑巴英语,又在早上给她加了跟读训练。
关越诗开始还不好意思,总赶在陆林深来之前的一个小时早起,读完再跟他学白日里的那些语法搭配。
后来几天过去渐渐也熬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又恢复原样。
就这么苦熬了将近一个月。
那天两人如往常一样在客厅补习,中场休息时,陆林深的耳机线不小心扯到,听力外放出几句。
关越诗下意识翻译出来。
陆林深摁着开关的手微顿,表情稍显错愕看过来。
关越诗也因他的惊讶迅速反应过来,她的英语原来进步如此巨大。
那是关越诗来苏城后最开心的一天。
她兴奋无比,将厨房所有吃食一股脑全做了,然后出去客厅找陆林深。
陆林深最近回去越发没个准点,家里人夜班时常晚上也在关家待着。
关越诗跑跳着过去,摘掉他一边耳机邀请道:“晚上一块吃饭吧。”
朝夕相处这么久,关越诗知道陆林深父母作为医生工作也忙,家里基本从不开火,常是给他钱帛让他自己解决。
陆林深当时似乎有些怔愣,关越诗这才从他沉静的眼中收敛一丝雀跃。
她在他面前常常拘谨,总怕露出粗鲁吓到城里这端方公子。
于是那刻她也敛住笑容,让自己尽量像个淑女:“谢谢你帮我补课,我请你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