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川诸事(二)商近微
江衍早上跟着赵老头又送了一车新鲜蔬菜到高府去,进了门却不见先前的那个冯婆子,问了其他下人才知道前厅来了客,现下正在前厅伺候着,说是用不了多久就能过来,叫他们在这等上片刻。
“那成吧。”赵老头摆摆手,随后驾轻就熟地在边上找了个凳子坐上去,江衍也靠在板车边缘坐下休息,趁着这难得的空挡揉起酸涩的胳膊,再抬手一看,手心上已经磨出了个黄豆大小的水泡,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摸着掌心的水泡轻轻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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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前厅。
高夫人将面前座位上的人自上而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对方并未因为自己被人看着而显出半分怯懦,反而对此目光视若无物,怡然自得地掩袖喝茶,端得一身朗月清风之姿,坐在男子手边的小童安安静静地捧着茶盏小口啜饮,但仔细看就能发现这孩子透过茶盏的边缘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正好奇地观察周围。
高夫人端坐在对面的蟠桃纹交椅上,见男子放下了茶盏,先道:“先生既是见了我家张贴在城门的告示后上门,想来心里是有底的了?”她虽说言辞上并未透露什么情绪,但神情中夹杂的焦急却是一目了然。
男子听后淡声道:“不敢妄下定论,一切还要看过后方能告知夫人。”
高夫人眉间的忧愁浓得快要成墨,她站起身,男子也跟着起身,听她问道:“还不知先生要如何称呼?”
男子微一颔首,笑容温和:“在下姓商,商近微。”
高夫人回道:“小女被安置在她房间,先生若要看诊,便随我来吧。”
说完,高夫人在前面带路,在府内穿过两道门,最后进到一个院子内。
这院子显而易见像是姑娘住的地方,檐廊内挂了琉璃装饰,墙边栽了不少花树,有些花此时正是季节,开得颇为繁茂奢靡。此外这院子里还栽了不少其他的植物,墙壁上攀附着大片绿意盎然的藤蔓,沿着绿植摆的陶盆里栽种的花或高或低或大或小,花香被一阵风托送着扑鼻而来,那一瞬像是整个人被关进了香料房内。
商近微经过院子时顺嘴道:“高小姐似乎很喜欢栽花种草?”
高夫人闻言随之瞧了眼这繁茂的院子,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些微笑意:“是,婉莲自小便喜欢摆弄这些东西,还为此找家里侍奉花圃的下人请教过。”
商近微便道:“高小姐真是个高雅之人。”
高夫人听了没回,只继续往前领着人进到屋子里,撩起一席珠帘,后面便是一间布置精美的闺房,从奇珍摆设到日常用品,无一不见吩咐之人的痛心,最中间榻上帷帐被放了下来,但还是隐约可见躺了个人在上面。
商近微透过帷帐观察的时间里,高夫人与他解释:“小女自数日前开始便一直昏迷不醒,家里为此请了不少大夫都束手无策。”
“先让在下为小姐诊脉,试试可能看出症结。”商近微向高夫人说了一声,高夫人当即答应,“请”,凳子被般到榻边,由高夫人身边的丫鬟将高小姐的手挪到帷帐外面,然后商近微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布,从里面拿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搁在了高小姐细弱白皙的手腕上。
他就这样摸了一阵子,发现也怪不得前面的大夫束手无策,这高小姐的身体除了有些先天的气血不足以外,实在是没有别的异常之处。
唯有一股格格不入的妖力在高小姐体内冲撞,称不上危险,但若是叫常人碰上,确实是件十分棘手且无解的事。
但他在高府待了也有一小会儿,并未察觉高府之内有妖怪藏身,却不知高小姐身上这妖力是在何处被打入。
如此想着,商近微坐直将帕子收回,低头仔细叠好了收回衣袖里,从榻边站起身,高夫人观他神色似有几分凝重,心中当即一沉,担忧地注视着床榻上自己那怎么都醒不来的女儿。
“商先生可有看出什么来?”高夫人道。
商近微走到高夫人面前,略一欠身,脸上露出安抚的笑:“夫人莫要忧心,此症虽说奇怪,但也并非无解,正巧在下四处游历,曾在南边一座城遇到过类似症状,只要服了药,要不了多久便能痊愈了。”
“此话、此话当真?”高夫人乍然听见能痊愈的诊断,心中欢喜难以言喻,激动的神情很难不叫人相信,若非有外人在,她已高兴地落下泪来,多日的愁云聚在高夫人的脸上显得人憔悴非常却又硬撑着,此时愁云终于被冲散,便使得整个人鲜活多了。
商近微肯定地回答:“这是自然,医者怎会拿病人的病况开玩笑。”
高夫人闻言只是点头,正捏着帕子一角拭泪,“多谢先生。”
商近微只笑了一笑,接着道:“就是有一问不知方不方便,高小姐出现症状前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高夫人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只是稍微失态片刻,很快便调整过来,便听她道:“此事说来也怪,婉莲被发现的时候竟是在山底下,府中包括她身边的丫鬟都没人知道她离府的事,最后还是被她妹妹婉荷找到的。”
“这位、”商近微顿了顿,“婉荷小姐,不知是?”他面露疑惑。
高夫人语气平淡了许多,解释道:“是偏房所出的女儿。”
商近微了然:“哦,原来如此。”
高夫人接着道:“先生若是想知道这个,还要叫婉荷自己来方才说得清楚。”
商近微心想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正待婉拒,高夫人倒是忽然雷厉风行起来,都没等他张嘴,便已经朝候在一旁的下人吩咐下去:“去将二小姐请过来。”旁边的婆子立马应声退出了屋内。
慢了动作的商近微顿了顿,抿唇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准备拦下的手,默默揣进了袖子里。
没过一会儿就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商近微扭头看去,一位年轻女子撩开珠帘走了进来。这姑娘面容平和,柳眉杏眼,看着似乎是个娴静的女子。
高婉荷光听大夫人要见她,却没告诉她是因为何事,但看着方向是高婉莲的院子心中也猜出个七七八八,却没想到屋内还有外人在,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屋内,叫她略微吃惊,但这一丝惊讶极快地被她压在心里,没显露出来。
高夫人见她人已至,开口介绍道:“这就是二小姐高婉荷,”
然后侧身面向商近微,“这位乃是商先生,是请来为婉莲看诊的游医。”
高婉荷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便朝商近微欠身行了一礼,唤道:“商先生。”
“二小姐好。”商近微朝她淡淡一笑。
高夫人:“商先生有些事要了解,你知道得清楚些,便叫了你来同先生说明。”
高婉荷闻言,面露疑惑:“不知先生想知道什么?只要婉荷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商近微没继续客套,直接问道:“方才听夫人说,高大小姐是被二小姐在山下发现的?”
高婉荷点头:“正是,当时府中找不见阿姊,最后在山脚下发现的人。”
商近微想了想宿川这片的地貌,又问道:“这山可是城西那片山?”
高婉荷略微踌躇,似乎想到什么,双唇一抿,不经意间浅浅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平和地回答道:“正是。”
商近微视线在她身上掠过,随后若有所思。
这股妖力并不强劲,也没什么攻击性,否则高大小姐必然不可能还能如此安然躺在这里,且仅仅是昏睡这么简单,如果他没猜错,高大小姐中术之时此妖本意并非害人,应当还有其他的原因。
但最叫他想不明白的是,高大小姐为何要去山下,又是怎么碰见的妖怪?
他向高夫人要来纸笔,伏在屋中的桌子上写了个以前游历所看到的补气血的方子,然后又从怀里摸出来两个小瓷瓶,一个外形圆滚滚的,另一个瘦高。商近微拔了两个瓷瓶的塞子,从圆瓶子里倒了些小药丸出来到细瓶子里,收好圆瓶子后,将细瓶子同方子一起交到高夫人手中,并嘱咐道:“这药丸是我游历四方集多家所长而制出的飞回丹,同这方子一起一次两粒,煎服七日便可好转,之后多注意补补身子,昏睡之症自会痊愈。”
高夫人感激地接过:“多谢先生了。不知先生在此地可有住处?”
商近微微微一笑,摇头:“在下一介游医,才刚到宿川,正准备找间客栈呢。”
高夫人颔首,也笑起来:“既如此,不若先生留我府中如何?也好报答先生对小女的恩情,我这府中虽称不上多富丽雅致,但招待起客人定是比外面客栈好。”
商近微推脱:“这怎么好意思。”
高夫人立马劝他:“这是应该的,何况到时指不定有要请教先生的呢。”
商近微思忖片刻后最终欣然答应,在高夫人的嘱托下,被一个下人领着带去兰院。
高夫人自言府中不值观赏,商近微走了一路,却也瞧见几处布置很有巧思的景观,墙体上成排的花纹各异的漏窗精美繁复,足见工匠手艺精湛,贴在墙边走时透过不同的漏窗看见不同的景色,很有几分观赏画卷的意思。
商衡安安静静地跟在商近微身边,商近微脑子里思索着事情,没开口询问,领路的侍从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话,三人一声不吭,就显得墙后面几个男女的声音分外清晰。
一个年轻的男人道:“你们说大小姐真的能治好吗?”
有人接话,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声,估摸年岁二八:“我倒是碰巧瞧见一眼,新来的那大夫看着挺有两下子的,说不定呢。”
又有人说:“真的?那要是大小姐醒过来了,与周家公子的婚约还会继续吗?”
女孩子的声音再次出来,语气难掩鄙夷:“不会了吧,周家都主动提婚约作废了,一知道小姐出事就赶着来撇关系,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哼,不要脸”后面这姑娘的话便没再说出口,因为领路的侍从也听见了,并且立马便出声制止了这几个说闲话的,并赶走了几人。
后面往兰院去的路上,商近微忽然问他:“这高大小姐与高二小姐平日关系如何啊?”
侍从也是问什么答什么,道:“两位小姐向来关系和睦,这几日大小姐出事,二小姐日日在街上施粥为大小姐积德,昨日还去了城外的寺庙为大小姐祈福来着。”
“那二小姐也真是有心了。”
“可不是。”
到了兰院,侍从离开后,商近微在屋里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理了理衣袖,后进门的商衡哒哒哒跑到他面前朝他伸手,商近微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胖瓷瓶,正是先前那个圆滚滚,然后放到了商衡手心。
商衡二话不说从瓷瓶里倒出来一粒塞进嘴里,商近微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动作,终于等来小徒弟一句控诉:“分明就是糖豆,师父又诓人。”
商近微毫不在意地摇头,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里面果然没有茶水,他站起身一面在屋子里找烧水炉子,一面道:“这怎么叫骗,我呢不过是出于一定考量,好叫人信服,继而安心罢了。这病我自然会帮忙治,但做下事的妖怪也不能放任不管,慢慢来嘛。”
商衡歪歪头,看着他:“师父要除妖?”
商近微转了一圈眼尖地在被遮住的角落找了个小炉子,差不多能用,他提着茶壶在出门接凉水之前想了想,告诉小徒弟:“现在言之过早,先看看是什么妖,又因何出手吧。”
小徒弟问他:“师父会觉得麻烦吗?”
商近微倒是在听后顿了顿,认真想了下,然后笑了一声,回过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小萝卜头,乖巧可爱的娃娃仰头望着他,一双水润黑眸里透露出未染世俗的清澈,他嗓音轻且缓,说道:“阿衡,有些事不能因为觉得麻烦就不做,我们除妖师若是可以对妖怪随意打杀,那么捕快是不是也可以对犯人随意打杀?若是如此,世间的冤情会多到吃人的。涉及他人生死之事万不可马虎臆断。”
商衡似懂非懂点头。
商近微并不强求商衡这个小孩子明白什么,他伸手放在了这个小徒弟的脑袋上,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发顶,“不懂没事,你只需记得本门门规,现在参不悟不要紧,等你长大了见识广了,许多事自然就理解了。”
商衡却不服气,瘪嘴哼了一声:“我当然懂,不就是不冤枉人嘛,妖当然也一样啦。”
商近微哈哈两声笑起来,煦日和风般的宽和面容,他眨眨眼,伸出食指按在小徒弟的额头,点了点,用那因为忍笑故而有些发颤的清润嗓音夸赞道:“算你懂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