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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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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喜喜突如其来的话将知平所有未尽之言悉数堵了回去。

    但她只短暂停顿那么片刻,很快便神情坚定起来,直视王喜喜:“我不知道中间会经历什么,但我往上面走,总有一天我能走到,只要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就知道我的以后。”她的咬字很是有力,好像她此时说出的这句话,是她无比确信的东西。

    锅灶里的火明明灭灭最后成一堆灰,夜色无声中更加厚重,原本如水般清亮的月光被一大片途经的墨云挡住,只能见天上玉盘隐约的轮廓斑驳且模糊。

    江衍早在察觉到两人之间古怪气氛的时候便识趣地站远了,他看着知平抗拒的神情微蹙的眉,月光下眸光明亮,紧抿的嘴唇无声表达着她的固执,一边思索着明早该去哪里找短工,赚他和知平的盘缠。

    须臾,王喜喜扯唇笑了一下,这一下好似拉开了什么闸门,她捂着眼立马笑弯腰,听在知平耳中只觉刺耳非常,就像理解不了王喜喜以亏损功德的方式在这里生存,她现在也理解不了王喜喜为何发笑。

    她纠结地想,到底哪里好笑?

    王喜喜可管不了知平的满腹疑惑,等笑意终于缓和,她揉着自己发酸的腮帮子,站直身体,看着才到她肩膀高的知平脸上那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她反而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好似道行深远之人那般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间并非只有往上一条路吗?”

    知平默不作声。

    于妖而言,飞升上界象征更强大的实力,更受人尊崇的地位,更长久的生命,更多的机缘,就好似底层的人拒绝不了自己成为富豪商贾,更拒绝不了成为王侯将相,所以总有人为之计深远,为之抛头颅、剜心肝,心里的欲念无法根除,自会于世间有所求。

    但对于知平而言,她却不知道自己所求为何,老杏树说妖怪都是想位列仙班,在上界讨个一官半职,所以知平觉得自己是想出人头地,何况如果妖怪们都想往天上去,那天上必然是个极好的地方,也许会比人间安宁祥和,也更加秀美瑰丽,无拘无束,那是她应当为之拼尽全力而争取的归宿。

    这世上存在最多的事就是未知之事,或许确实如王喜喜所说,未必只有向上一条路,但这条路却是现下摆在她眼前最好的一条。

    知平问王喜喜:“什么样的路是最正确的?”

    王喜喜闻言大吃一惊:“什么?我怎么知道!别看我比你高比你厉害还比你聪明,我也没在这里活多久好不好,这种事,只有把所有路都走过的人才能回答你吧?”如此说完,她挠着下巴深思,“不过有那样的人嘛?”

    须臾她看着知平,又无所谓地摆摆手:“你就是年纪小,干嘛上来就把自己定死了,人世间的变故数不胜数,只要经历够多的时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遇不到的。”

    “再说了,你问我对错,我过的是我自己的日子,给出的也只能是以我之历程为根基所作出的判断,但这未必是适合你的,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你绝对正确的答案,何必如此纠结,你又不是只活这短短几天,有什么好急的。”

    知平站在原地,王喜喜说出口的每个字都迫不及待地钻进她的脑海,先前混沌的脑子顿时一片清明,像是遭了一场洪涝,大水过境一切都被清理干净,周身的防备就这般突然卸去。

    她突兀地朝王喜喜走近一步,仰头盯着王喜喜的眼睛,润红的唇微张,直到内心那股惊叹的情绪急冲到极点,已经在心口溢出,她忍耐不住地张口,浓密的眼睫扑朔颤动,控制不住地频繁眨眼,说出口的话在王喜喜意料之外:“你真的比我聪明!”

    王喜喜听得一僵,目光慢慢转向一边,脸颊微微抽动,看似平静的表情中露出一丝尴尬的。

    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便在嘴上占个便宜,哪里料到知平这小妖居然直接拿她说着玩的话来夸自己,乍一听犹如讽刺,但偏偏眼前这妖神色很是认真,毫无调侃玩笑之意,反叫王喜喜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即便是个不饶人的野性子,也架不住突然被夸,且还将玩笑话当真的夸。

    她沉默片刻,略一偏头,发现对方还拿那种叫人不自在的崇拜眼神看她,又不动声色地偏回去,盯住家里的土砖墙摸摸下巴。

    “你也还不错。”她如此说道。

    知平立马接了一句“谢谢”。

    虽然目前她仍然想飞升上界,但王喜喜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如果世上并没有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那么她在此走过的每一个岔路口都不一定让她走向错误的局面,这种感觉就好像,原本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一条笔直的路,她必须按照这条路分毫不差、并且绝不为其他事动摇地走下去,但现在的局面却开始变得不同,王喜喜的话让她原本狭窄的前路转眼如同得到浇灌的枯枝,逐渐生出细小的枝杈,即使这改变并不翻天覆地,但也绝非小事。

    王喜喜嘀嘀咕咕:“大晚上的,搞什么这么正经。”说完扭头冲江衍高声道:“那谁,来把她拉走,再耽搁锅里水都要凉啦!”

    而后扭头回屋,身影一闪而过,快得仿佛一只狐狸。

    江衍待王喜喜跑开后方才走近,夜色厚重,他瞧不清知平此刻是什么神情,只模糊察觉她心情不知为何突然好得很,和他走远那时迥然不同。

    他站在知平身边,双目只抓住个人形,两眼便有些空荡,“不早了,洗洗睡吧。”

    妖族在夜间的目力比人族更胜一筹,故而江衍看不清的事物,在知平眼中并没有那么难以窥视。

    她回看江衍一眼,欣然答应道:“好啊。”

    从屋里找到两个盆,洗脸净手,一番洗漱后光脚趿着鞋进屋,耳边能听见江衍正在外面拿个铲子将锅中残余的水尽数铲尽时“嚓阔”的动静,这声音只响起一小片刻,外面便又安静下来,随后江衍进屋,她又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知平坐在床边,王喜喜在屋里点了一盏灯,黄豆大小的火光舔舐着碗里的油,却吝啬地只照亮小片地方。

    王喜喜端着碗站在床头,垂下眼朝床上微微抬头示意,“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知平没想明白有什么区别,反问:“你呢?”

    王喜喜捂着嘴打个哈欠:“那行吧,我睡外面,你睡里面,就这样决定了。”

    看知平已经蹬掉鞋脱了外衫滚进床里面,她转头掐灭火苗,屋里转瞬陷入一片黑暗,王喜喜轻车熟路地摸到床边,喟叹着拉过被子翻身躺倒,只觉奔波了一天的身体终于有了放松的时刻,疲惫的筋骨得以舒展。

    闭上眼准备休息,忽听旁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没两下又安静下来,王喜喜侧目一看,知平翻了个身面朝她侧躺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片黑的屋里都能瞧见她转动的眼珠子。

    “干嘛?你认床啊?”王喜喜含糊道。

    知平看着王喜喜的侧脸晃晃头,“那倒没有。”

    外面突然又重新亮起来,那朵遮挡多时的墨云终于游荡到了尾声,月色穿过窗棂轻盈无声地落进屋内,睡在外侧的王喜喜被照到半边身子,明暗交界印上她半边脸。

    “为什么你会懂这么多?”最后知平还是压低了嗓音,小声而好奇地瞄向自己身边的狐狸。

    王喜喜睁开眼,盯着床顶有模有样地思考了一小会儿,继而徐徐道:“因为活得比你久?你也不必自卑,你这种的打眼一看就知道还傻着,没到开窍的时候。”

    知平语塞。

    王喜喜唉声叹气地继续说:“我对搭理你这种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你好像消停不下来,这么说吧,我还在山上的时候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把山下这个村子屠喽。”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耳边传来知平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生猛,她陡然改口:“啊不是——倒也没那么严重,但也绝不想让他们好过就是了。”

    知平在一边默默听着。

    王喜喜说着说着,自己似乎也渐渐陷入对过去那段经历的回忆中,讲述的声音低沉轻慢,知平凝神细听方听得分明:“后来因着一些意外受伤,掉落山脚下,本来觉得自己也就这样活到头了,结果被山下一个老婆子捡了回去,她看我无依无靠就留下我,时间久了谁知道怎么回事,某天突然就跟她成母女了,其实按年龄来讲,该她叫我姑奶奶才是,但她看着一激动就要倒,我就依了她,哎,山下这些人怎么说呢,你说他们残暴吧,他们坏的不彻底,你说他们良善吧,好又好得不单纯,明明在山上的时候看他们捕杀山里的动物觉得面目可憎伤天害理,但是变成人之后再看,事情好像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想好好活着,我做不出判断,就只能往每一个陷阱上留标记,希望聪明点的自己躲开。”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那就不需要顾虑。我留在这转眼六年过去,阿娘就离开了,人族迎接生老病死比我们早了这么多,又短暂又孱弱,她老喜欢念叨这房子,说是她儿子给她搭起来的,但她儿子死在山里,连像样的尸身也没找回来,每次看她盯着房子发愣,我都觉得烦得很,总想走,总离不开人,知平你知道吗,像我们这种山精野怪一旦有牵挂,就会变成生了根的树,一面心知肚明,一面犹豫不决。最后她说她想好好下葬,我就如她的愿,偿她的恩。”

    说完,王喜喜的视线转向知平,此时她还尚未从王喜喜转述的故事中回过神。

    她道:“想法这种东西是善变的,世事也不是按照你的想法在发生,所以不急着下定论,未来我只选我想要的,我没什么往上界去的想法,人间很适合我,所以功德不功德的我不在乎,就算土地的册子上记满我的名字又能怎么样。”

    知平倏忽顿住,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良久翻过身平躺下来,两手叠在肚子上睁大眼。此时她赫然意识到,王喜喜是一只潇洒而且很有魄力的狐狸。

    她即使不在上界,也做到了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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