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
今年,京都热闹得很。
年节一过,三月中旬便是春闱,好些有参考资格的外来学子留置京都,不曾归家团圆。
是以,便有人牵头办了个同乡会,说是同乡会,其实就是孤身过年的举人聚在一起过个热闹年,相互慰藉,顺道还能彼此增进一下学问,同乡不同乡的倒无关紧要了。
谁曾想,这京中的世家公子听说了这个同乡会后也去凑了热闹,当然,主要是想见见那出身寒门的谢解元,谢允,传闻此人是各省解元中唯一一个文武双全的,若是能与之结识交好再招揽到自家门庭就再好不过。
偏那谢允很不知趣,众人几番相邀,他却一一推了,实在是个孤僻至极的。
就连秦怀永这样自视甚高的,也向谢允递了帖子,结果不言而喻。
“我儿天资聪颖,是状元之才,他不过小小一个解元,这样不识抬举,日后就是入朝为官了也要遭同僚排挤的,不结交便不结交吧。”谢吟秋听闻秦怀永吃了闭门羹后在园中生闷气,忙过来开解。
秦怀永站在池塘上方的石板桥上,玉冠束发,锦服加身,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颇有两分矜贵。
池中养着几尾锦鲤,此刻受了惊吓正四处逃窜,而始作俑者就是秦怀永和他手里的棋子。
听了谢吟秋的话,秦怀永凝眸,抬手朝着池中最肥硕的那尾锦鲤投出去一枚棋子,棋子只打在那锦鲤身侧的水面上,咚的一声沉入池底。
“小娘。”秦怀永有些不耐烦,却只是说,“外面天凉,小娘快些回屋歇着吧。”
谢吟秋面上僵了僵,笑意仍在,手心却捏紧了。
她神态间带着些许讨好,放轻了声音问:“永哥儿今晚来我院里用饭吧?还有你妹妹,我们母子三人许久没有一道吃饭了。”
对上谢吟秋殷切的眼神,秦怀永只淡淡应道:“我若得空了便来,小娘不用等我。”
谢吟秋自知儿子与自己不亲近,虽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可终是没发作。
不料,她一回身便看见秦玉站在不远处,那小贱人今日竟穿了一身红,尤为招眼。
谢吟秋收起那怅然的神色,挂上几分不真切的笑,缓缓走上前:“玉娘子这是要出府?”
“正是。”秦玉颔首应了声,抬脚正欲离开,却被谢吟秋故意踩住了裙裾。
“听闻今年上元节灯会尤其热闹,可惜我瑶儿尚在禁足,不然你们姐妹二人还能一道去逛灯会呢。”谢吟秋这话意有所指。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玉自觉已是给足了面子。
眼下,谢吟秋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心里正得意。
突然!
“二夫人!”
采薇伸手去拉,却已经晚了。
谢吟秋脚下一滑,惊叫出声,歪歪斜斜地倒退了两步却依旧没站稳,整个人向后倒去,眼见着就要掉进池塘里了,却被一只手揽住腰肢稳稳接住。
这手的主人竟是秦玉!
秦玉扶着谢吟秋站稳才收回手,看着她笑吟吟道:“谢姨娘,腿脚不利索便不要挡道了。”
谢吟秋惊魂未定,胸口起伏得厉害,搭着一旁采薇的手才堪堪站稳。
小勺惊呆了,她离得这样近,竟没看清她家娘子如何出的手!
秦玉径自向前走去,与秦怀永擦身而过,二人目光交错的一瞬,前者毫无涟漪,后者则是探究意味分明。
秦怀永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底,是秦玉突然扯出了被谢吟秋踩住的裙角才导致谢吟秋摔倒,而又那般身手矫健地接住谢吟秋,寻常女子如何能做到?
直到秦玉走远了,谢吟秋才缓过来劲儿,看向身旁的采薇,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刚才叫我什么?姨娘!?”
秦怀永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看着谢吟秋气急败坏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嫌恶。
……
今日上元节,京都有灯会。
秦玉接到宣宁侯府递来的帖子,帖子是宣宁侯的独女傅姝仪下的,邀秦玉一起游湖共赏花灯,她本是不想去,可帖子直接送到了李璇手上,这下便不得不去了。
帖子上的地点是风月楼西侧,那侧临湖,这游船的节目正是由风月楼一手承办,就那么两艘船,平民百姓自是坐不起。
其中一艘早早就被宣宁侯府的傅娘子定下来招待闺中密友,另一艘则是被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定下办同乡会了,听说,邀了不少寒门举子,如今,都说这定国公府的小公子不看门第,广交善缘,是个至善至真之人。
船上。
傅姝仪等人正在说笑,她身边坐着王玲,两人一向要好。
“瞧,人来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众人齐齐回头,朝一个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女子着一身红色深衣,腰间只系了条同色的宽带,身段窈窕,气质不凡,尤其是顶着那样一张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只身从夜里走来,万物都在顷刻间沦为了陪衬。
“竟就这么走来了,真是寒碜。”已有人嫉妒地说起了酸话。
“这就是秦国公府那个养女?”有人好奇。
“还真拿自己当世家贵女了?竟穿得这般招摇。”也有人不满。
傅姝仪和王玲一句话没说,可王玲挽着傅姝仪胳膊的手已经不自觉收紧。
傅姝仪感觉到了,便侧过头轻声对王玲说:“阿玲放心,我认定的嫂嫂只你一人,今日,我定会让她知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妄想进我侯府的门。”
前几日,王玲陪傅姝仪去傅璟的书房拿书,顺手拿了傅璟的书画来看,不想就看见了傅璟画的秦玉,一时气极,便添油加醋地与傅姝仪说了这秦玉是如何如何在老侯爷寿宴上用手段去接近傅璟,又是如何如何不将她放在眼里。
如此,就有了今日的游船相约。
走近了。
有个婢女下船迎了上来,面上带着笑,语气却很散漫:“你便是秦娘子吧?”
“我是。”秦玉倒是平静。
“那随我来。”婢女说罢转身就走。
纵然小勺脑子不太机灵,也觉察出了一些端倪,她家娘子这一趟赴的怕不是鸿门宴吧!
走到登船口了,那婢女将小勺拦下,对着秦玉说:“秦娘子,这船人数够了,就让你家婢子在岸上等着吧。”
“娘子……”小勺看向已经上了船的秦玉,隐隐有些担心。
彼时,船上有人催促:“秦娘子怎的还不进来?”
“无事,你先回府吧。”秦玉朝小勺点了下头,示意她安心。
船舱分为两段,前头是各府娘子,分别坐在船舱的两侧,倚着窗栏软塌,将湖边景色尽收眼底,而后头则是几个婢子在准备各式点心茶水,中间用了一面珠帘隔开。
秦玉上了船,明显软塌上没有留她的位置,只有中间一方用来放点心的雕花小桌旁有一只做工粗陋的小矮凳,与这船上的精致雅气格格不入。
“秦娘子怎么不落座?”坐在偏角落的一个女子出声朝秦玉招呼着,面上尽然都是看笑话之意。
闻声,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了秦玉,身为主人家的傅姝仪竟也没有半点要帮秦玉解围的意思。
王玲在心底暗笑,一扫多日阴霾,连带着她方才还觉得有些聒噪的琵琶声听着都顺耳了许多。
秦玉没理会那道声音,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傅姝仪身上,神色平静,缓缓出声:“是我见识浅陋了?原来,这就是侯府的待客之道。”说罢,还笑了笑,似是嘲讽。
傅姝仪不知秦玉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虽恼怒,可若提及侯府,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能真让场面太难看。
“秦娘子说笑。”傅姝仪抬了下嘴角,随后唤来一婢女发问,“你们一个个都是吃白饭的吗?竟没一个人给秦娘子备座?”
那婢女也是个伶俐的,砰的一声跪在秦玉身前:“都怪奴婢疏忽!还请娘子莫怪!”
这可怜见的模样衬的秦玉是个恶人一般。
秦玉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眉一挑,有样学样,抬手以袖掩面,低低啜泣了两声,道:“原是我不该来的……”
众人傻了眼,尤其是王玲,牙关都咬紧了才忍住没发作。
傅姝仪也是没想到,她原以为秦玉是个嚣张跋扈的,便是要借着今日将她的恶名传出去,这眼下,怎么她更像是个恶人……
“好了好了,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别平白坏了心情,浪费了这湖光美景。”坐在最边角的苏菀一面笑着起身,一面拿开软塌上的一条绒毯,又对着秦玉说,“秦娘子快来坐下,再站下去脚都乏了。”
一番话下来谁也不得罪,还解了眼下的僵局。
苏菀一身穿戴很是素净,发间的簪花看着淡雅,细看却别出心裁。
“确实有些乏了。”秦玉放下手,理了理袖子,径自走过去坐下仿若刚才作出那般委屈模样的不是她一般。
傅姝仪暗自松了口气,看了眼苏菀,平日里这丫头安安静静的像是不存在一般,今日倒是有几分伶俐。
王玲却是记恨上了,她原就是想着借傅姝仪的手收拾秦玉,怎料冒出个苏菀来。
秦玉细想老侯爷寿宴那日,宴席都快散了,傅姝仪才匆匆赶回府,与她不过打了个照面,更谈不上得罪。
不过,傅姝仪与王玲看上去倒很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