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文令仪还在那里想着拓拔宪有什么阴谋,宫人通传太子殿下来了,她没再继续往下想,忙起来换了衣裙,匆匆梳洗后便从屏风后赶了出来。
拓跋绍被宫人引着坐下了,捧了碗建莲红枣汤在喝,喝了没两口,见她来了,忙把瓷碗一放,拄着拐杖便站起来了,有些局促道:“见过娘娘。早上在那边没有看见娘娘,绍儿问过老祖宗才过来的。”又觉得不够,添了一句道,“绍儿没有耽误功课。”
文令仪见他懂事得不能再懂事,心里有些酸涩,牵着他回了位子,坐在他身边捧了红枣汤给他道:“你每日勤奋用功,辛苦了。是不是还没吃?先喝些汤垫垫罢。”
见她和平时没两样,拓跋绍慢慢放松下来,很痛快地接过了汤碗,仰头咕咚几下便将略显甜腻的枣汤喝尽了,见文令仪要给他擦嘴,凑过去擦完后,笑得两眼如月弯道:“很好喝。怎么这么好喝?我平时不爱喝甜的也觉得好喝极了。娘娘往里加了什么?”
文令仪见他喝得干净,也十分开心,说了是那些宫人们做的,她并不知情。却也没有驳了他的兴头,把宫人唤过来细细问道:“今日的汤,你们用什么熬的?”
宫人恭敬道:“回娘娘,用了建宁莲子、红枣,铫子煮熟后又加了古法制的蔗浆熬出来的。娘娘喝得惯甜,甜浆便多些,殿下的就淡一点。”
文令仪便知道是那人下令的了,当下神色转淡,随意应了句。却好不容易压下的思绪又翻涌了起来,他做这些到底想干什么?绝不仅仅是出于想留下她、立她为后的意图。这些他若想要,现在就可以办到。哪怕老祖宗知道了她的身份,一力拿孝道、家国来压,拓拔宪相当于半个开国之君,这等压力他未必扛不住。只要他想。
那么他想不想呢?
文令仪想起了那人受了一拐杖后,在老祖宗面前说的那句“她恨孙儿也是应该的”。其他的话,她都能用他在巧言令色以满足私欲来说服自己,唯独听见了这一句,竟有些抑制不住地……喉咙发堵,难过得无可复加。能听见自己的每一声心跳,在某一刻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而跳。
他也觉得,自己恨他是应当的吗?
他也觉得,从前的事做错了吗?
她很肯定,是,也不是。
之后她问他做错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当初宋国之人若俘了他,可会杀他。会的。既然宋国之人会杀了他,也就意味着他从不后悔赶尽杀绝。
于他而言,从前的事没有做错,错的只是对她生出别的心思。可在她这个变数身上,他说,她恨他是应当的。若他当真这样想,是不是也觉得她当初对他的报复情有可原。可那一剑捅在心上,他难道不觉得疼?
文令仪莫名生出一种预感,到了如今,给她一把与过去一样的剑,也许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果决地捅入他的心脏深处。也无比相信,即便重回那时,拓拔宪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赶尽杀绝。
文令仪深吸了口气,慢慢抚平着心情,在呼吸之间,觉得自己想通了。
他连悔改都不曾,她凭什么去原谅他?仅仅因为无关紧要地从她的眼中看她的处境吗?倘若换成她屠戮了鲜卑之人,也许她也会有那么一些片刻,觉得鲜卑之人恨她是应当的,这又有什么稀奇?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皇帝,就显得他的将心比心格外珍贵吗?不!不是的!这样更显他的可恶!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做下了恶事之后偶尔发的善心,这点善心对母后和太子哥哥的性命而言,明明就微不足道!
文令仪想了很多,把道理想得很透彻,自觉可以心安了。
可是在偶尔想起拓拔宪跪在老祖宗面前的背影,她的思绪有片刻的停滞。
和对错无关,她只觉得他胆子真大。明明被她伤害过,又凭什么认为不会重蹈覆辙,还信誓旦旦地对老祖宗说她做不到。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他真的以为自己受命于天,谁都伤不了他的性命吗……
文令仪冷笑着,眼角却悄悄湿润了,待她察觉时,拓跋绍正小心翼翼地递了帕子给她,“娘娘迷了眼睛,擦了就好了。”
文令仪回过神,僵硬地笑了下,“是……不知哪里来的风沙。”接下他的手帕,揾了下脸,帕子迅速被染湿了半边。
拓跋绍早已扭过了头去,没看她,只向宫人绷起脸问道:“孤的都吃完了,娘娘的那一份在何处?好了吗?”
宫人也不敢乱瞧,埋头回道:“原是同个时辰熬下的,娘娘的那一碗早好了,若要,即刻便可端进来。”
“当然!有孤陪着娘娘,你们都去端了汤再进来!”
等人都出去了,拓跋绍忙转过身,整个人对着文令仪道:“娘娘,我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打发出去了,你实话告诉绍儿,是谁欺负你?”
说着,他脸上神色忽然变得正经老练,浑像个十七八岁之人。
见着他这样,文令仪不由破涕为笑,生生压下了由此而起的又一重泪意,摇着头道:“没有。我只是想到绍儿懂事,赶着来见我,心里多了些感慨,积不住就流出来了。”
“娘娘是因为往后不在兴庆宫?不妨事,娘娘放心,回去我就去求老祖宗,让娘娘仍留在兴庆宫,不必去别的地方。”拓跋绍已经开始在心里想如何对老祖宗说,一时有了,忙道,“就说,绍儿不能离开娘娘,不然腿也好不了了,饭也吃不下,会一日日垮下去。除非有娘娘一直陪着!”
文令仪摸了下他的脑袋,“老祖宗对你很好,怎么舍得对老人家说这样的重话?我不是因为这个,别多想了。”
“那娘娘告诉我到底为什么?绍儿一定替娘娘讨回公道的!”
拓跋绍不依不饶地追问,文令仪有些招架不住,也不是别的原因,只他眼中正义凛然,全是为她一人,在他面前扯谎并不容易。敷衍了他几句,还未让他死心,文令仪不由有些疲累,腰处、足底都有些酸疼起来,以为自己躺得太久了,一时费了心神才会如此。
好在就在她招架不住要想法子避避时,宫人们取了建莲红枣汤回来,她忙要来喝了一口。却也只有这一口,再要喝,只觉腥得很,含在口中难以下咽。好不容易咽下了,绝不肯再喝第三口。
拓跋绍还以为做得不好,皱起尚不算浓密的眉头道:“味道不对吗?太淡了?”
他要来新的汤匙,尝了一小口,喃喃道:“甜了些……不过娘娘不是正喜欢甜一些的吗?是不是方才难过,所以吃不下?”
他以为难过的人要人劝着才能吃一些,想了想之前陪着的那个白馒头,学起他的语气声调扭捏着劝道:“娘娘先别生气了,气坏了不值得。有什么先当作是绍儿的,且尝一口汤罢,绍儿刚才才吃了,香甜着呢!”
文令仪听着他的声音确实没那么难受了,有些熟悉在里头,勉强又喝了几口。
拓跋绍再接再厉,又劝起来。
等拓拔宪进来时,文令仪已被劝着喝了大半碗,脸上也是含着笑,丝毫看不出刚才的难受样子。
拓拔宪看了下她的脸色还好,把拓跋绍叫了过去,“好了,见过你母亲,便去之前闭门思过的那处上早课,你的师傅到了。”
文令仪和拓跋绍都有些惊讶。
“绍儿不用回兴庆宫?”
“儿臣不回兴庆宫?”
拓拔宪道:“这几日你先在这里住下。你母亲见了你开朗些。有你在,她……”
“你做什么和他说这些?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文令仪很生气地打断他。
拓跋绍看得目瞪口呆,娘娘对父皇怎么不是平时的样子了?很凶。自然而然地想到,难道不是别人,而是父皇欺负了娘娘?一向英明的父皇也会欺负人吗?他为难不已。若真是父皇,他还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替娘娘讨回公道。是他没用。
文令仪见自己和拓拔宪两句话倒让那个孩子沉默了许久,且脸上神色几番变化,整个人踌躇不已的艰难样子,不由心疼道:“绍儿先去,这里的事以后再说,别挂在心上。都是小事。”
拓拔宪也到了她身边,很熟练地揽上她的腰肢,在她震惊而抬起的脸上替她掖了头发到耳后,又看向拓跋绍道:“心思别放在这上头,不值得你操心。朕和你母亲很好。”
文令仪没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不管他们两人如何,是不该让那个孩子承受这些。
拓跋绍却陡然睁大了眼,将他几次说的话都想了想,以为自己在做梦,“母亲?父皇指的是娘娘?父皇要让娘娘做儿臣母亲?”
他越说,脸上越是紧张,却也挡不住那份欣喜若狂。
其实他这些日子也在害怕,父皇那么喜欢那个什么淑仪,会不会让那人做了皇后,当自己的母亲。要是能确定让娘娘做自己的母亲,自然再好不过。
拓拔宪没回答,只看了眼文令仪,“襄襄,绍儿在问你。”
“我……”文令仪轻轻抿唇,有些明白过来他在干嘛,不就是想用孩子……
“娘!”拓跋绍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了她。
文令仪一时哽住了,千头万绪涌上来,不知如何是好。
拓拔宪抵在她耳边道:“听见了吗?孩子在叫你。”
文令仪只觉他这话比什么都厉害,一下子就将她逼得进退两难,不能不做些什么来回应。
“娘娘……是不是绍儿哪里做得不好?”拓跋绍目光黯淡了些,眼里还多了层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