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文令仪呼吸和缓,几乎没太大变化。
比起初见玉印的惊惶,她这次显得沉稳冷静许多,慢慢挪步到了黑漆方桌前,光可鉴人的桌面映出她漠然神情。
她拈起那枚小之又小的玉印,看它的凿刻刀功,银钩铁画般出色,笔笔刻得果决,看得出工匠技艺纯熟。
看完了,深深握进掌心,抬起头看向窗外不过缀了几点星光的夜色,眉眼无所谓地冷着,烛火熄了也没叫侍女添。
纤瘦的身影无知无觉地站着,与阖室幽暗融得契合无比,没半点动静。
却在不知哪处檐脊穿行的夜猫尖尖地啼了声后,她手背上的淡青筋影浮显,眉眼利得演绎出了刀光剑影,手臂很突兀地高高扬起,攥紧乌金玉印就要朝地心狠狠掷出去。
文令仪后知后觉地想到拓拔宪说的那句话。他叫她文夫人,还说没看到她的诚意,笃定了她无力反抗,只能听他说什么就去做。
只会做浪荡事的畜生!他怎么不去死!
什么叫没有看到她的诚意?
送还的印分毫不动地再送回来,不就是逼着她去那个所谓东安里,向他这位主人归还吗?
他分明就是要辱她,让她心甘情愿求他,亲口对他说愿意做他低贱外室,唯有如此,才会让他觉得有诚意罢?
这样的委屈,她都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地白白忍下吗?
可正要狠力丢下时,好不容易入睡的文洛却像猫儿般低泣起来,声声传入她的耳中。
“姑姑救救我……”
断断续续的哭声催命符咒般,尖锐地刺在她的心上,直扎得血肉模糊。升起的难堪怒恨瞬间被击得粉碎,逼得她直面血骨淋当的现状。要么有把握能在他报复下护住自己和文洛;要么收起多余的自尊气性,克制本性,委曲求全,既然决心要做就做到底。
文令仪一直忍得脱了力,顾不得去安慰文洛,自己的头先沉沉地痛起来,不住向下坠。软着身子坐到了美人榻上。柔臂压在了坚硬桌面,抵住额际勉强支撑,素日挺得端直的腰被痛得弓了起来,喘息微微。
欲叫侍女去请女医,又想起她是拓拔宪的人,若让她来诊,拓拔宪定然也会得知。让他知道自己在他走后痛得要女医来看,只怕会觉得他的施为当真有用,能让她受病痛折磨,只怕要喜不自胜。
如此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她不会做,宁愿痛死过去。
也无力嫌弃榻上余温尚存,只想着能找到件东西依凭,托住她一会儿,就一小会,让她缓过了痛意便好。
忍痛时,杂入了文洛时有时无的梦呓,文令仪想起了件很久前的事。
其实谁也不知道,对拓拔宪动手之前,她早已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
最好便是同归于尽,无人知晓宋国的康乐公主做过东宫宠奴,刺杀魏太子的不过是个不愿具名的宋国旧人,成功后便不知所踪。
至于不知所踪的宋国旧人去了哪儿,或是缚石投江,或是落于山间,这不重要,总归去了块干净地方,洗去了身上脏污。
等她到了另个地方,见到母后再请罪,说她做错很多事,受再多责罚也无妨。
可当时不过两岁的文洛才被人从掖庭抱出,来东宫寝殿见了她一面,护军抱着走出殿门时,却挣脱了护军的宽厚臂膀,跑过来拽住她的裙角,小声叫她和他们一起走。
彼时一道垂帘之隔的婴孩正因长时间无人哄,高声哭啼不已,不用一刻钟,照料他的嬷嬷就要赶过来。
只要嬷嬷来了,定然会闻见浓郁血腥味,必然要究问来源,也必然会看见陈尸璎珞斗帐内、胸膛上插了利刃的魏太子。只需一声惊呼,披甲带刀的禁军会立时赶来,无情地绞杀他们这些刺客。
她那时毫无惧死之心,一心想着大仇得报,也做到了父皇所求,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便松开文洛的手,叫他跟了护军离开,别再流连。
但文洛年纪虽小,机敏却胜于常人,总觉得哪里不对,死命抓着她裙角不松手,仰着头求姑姑救救他。
文令仪试图掰开,勉强笑道:“姑姑随后便来,文洛听话,松手。”
文洛固执地摇头不走,白嫩柔软的指头用力到发红,声音恐惧到变得尖利,“姑姑,你别松开我的手,你救救我!这些人不是爹爹,也不是阿翁和阿婆,他们会和那些人一样,把文洛杀了的!”
文令仪看了眼想解释的护军,摇了摇头,要他暂别上前,软声对文洛劝道:“怎么会,他们虽穿着魏国衣裳,其实是我们宋国忠臣,你是天子,他们会忠于你的,别怕。”
“姑姑……”文洛却哭着跪下来,用他学到的给主人行礼的礼节,头磕得极响,“你救救我,文洛求你了……”
文令仪看得愣住,怜怒交加,重重喝止了他,问他是从那里学来的贱礼。
文洛说是掖庭中人想看宋国太孙行礼的样子,这些日子教会他的。
文令仪沉默片刻,用力将他拉了起来,看了眼帘子那边的襁褓,身形顿了片刻,眼底闪过决绝,牵着他跑出了东宫寝殿。
南方七年,她慢慢带大了他,很多时候都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母亲,学了很多母子间的相处之道,也试着将他身上在掖庭习到的屈辱痕迹一点点消去,让他变得端正俊雅。
她不曾厌烦,有时虽也会倦累,但看着他日渐长大,好像心中有了寄托,某块不足被补足了。
但今日,她实在是累了,只想歇歇。
文令仪握着那枚让她厌恶至极的玉印,不敢松手,脸上倦得厉害。
……
往后几天,文令仪靠着哥哥给的人向西宁公府外传过几次消息,本想查查近日有无前往北方的商队,最后还是换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消息传出去后,回得也很及时,在公府之中畅通无阻。
但文令仪并未放松警惕。
拓拔宪在她身边明目张胆地安插侍女,不可能对偌大的西宁公府无动于衷,如今这样只可能解释为他觉得她派人去查的事不值得阻拦,让人一一放了进来。
书室里,文令仪垂眸想了很久,忽然下了道令,要人去查东安里是什么地方。
不过从早上等到下午,她就看见几天前见到的青衣侍女推开了书室的门,大大方方执礼道:“文夫人想知道主上在洛阳的行辕,问奴婢即可,无须派人前去打探。”还补充道,“若惊扰了那边人手,不知是夫人派去的,误伤了可就不美了。”
文令仪将手中的笔管搁下,顶着粉腻脂浓的脸掉过了身,眼睫微抬,“是吗?那你便来说说,你主上在东安里的行辕,是何等情状?”
问归问,其实不问也知道答案,她自然知晓稍有些权势的郎子会在行辕内做什么。本就是因了个人心意而设的住所,自然会有诸多心爱之物,养上一二外室都算少的,多的会塞上数十舞女娈童,尽情消遣玩乐。有不少狐朋狗友间的易妾之举便是在这当中发生的。
没听说拓拔宪在后宫怎样,也许是顾着太皇太后还在,不好太过放肆。但他这样重欲之人,又是帝王,喜欢这些便不可能忍,不在后宫发作,自然就在别的地方,很可能便是他的行辕。
只怕里头尽是他掳掠逼迫的女子。
文令仪唇边噙了冷笑。
长得高大的青衣侍女倒尽职尽责,听她问,就一五一十说了,直将东安里那座私宅如幅画卷般从口中描摹了出来,道:“东安里的这处坐宅主上虽不常到访,却是洛阳中极好的所在,往南便是庄严寺,听晨钟暮鼓,可涤荡人心。宅中亦养诸多花卉,清雅芬芳,便是冬日也有暖帐护着,流水不冻,温暖如春。洛阳中有两处如此宅邸,一在凌阴里,其二便是东安里。对了,里头还有座高阁,名叫临春,在阁上可赏湖水微澜……”
净说些没用的景致,仿佛是得知她喜欢花草生灵之物才选了来讨好的,其实与事实完全两样。文令仪听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青衣侍女不见半分气恼,恭敬行礼,默默退下,一并带上了书室的门。
隔天早上,文令仪乘车来到了东安里,进了深深庭院,果然闻见了花香清芬,路上还看见由沉香做就的栏槛门窗,与花芬相得益彰,成就一股舒缓心神的异香。
只是她知道此行终点不在这些地方,既然拓拔宪让她来了,就会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不会轻易放过她。
但她不得不来。困在西宁公府内,没半分希望,也是受他折辱。既然如此,不如狠下心走出来,寻几分破局机会。所以便是再难忍,她也不能退却。
果然绕了几道廊子,转得她几乎迷了路,侍女才对她低声道了句,“夫人,前方便是临春阁了。”
依了声,文令仪抬头一望,看见黑底金漆的三个斗大的字,面无表情。
侍女不由多看了她几眼。主上带来此处的第一位夫人,竟如此冷艳寡言吗?就她自己来说,虽在宫中也见过雕梁画栋,这里也并不差,甚至比不少宫殿都来得精致,步步皆景。可一路走来,这位夫人脸色没变过半分,视若平常般。
侯闻方站在临春阁前,远远看见侍女众星捧月得迎了一人,忙把老腰一抖擞,客客气气地上前道:“见过夫人,臣……我是来替您诊脉的。”
文令仪觉得他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但确认自己没见过他,又是拓拔宪的人,还是个医者,想来和那女医也差不了多少,将他划入敬而远之的范畴,不过淡淡点了下头。
这般不远不近的姿态,倒让侯闻方从这位女病人身上看出贵气来,不是如今许多郎子女娘的刻意为之,而是如吃饭喝水般自然。要问洛阳城内有这般气度,又能出入魏宫的,倒真只有几个旧宋留下来的夫人,只不知眼前是哪个。
还不待他想透,文令仪已在侍女服侍下坐了下来,露出了衣袖底下的白腕。
侯闻方凝回神来,要来帕子覆了上去,两指微压,细细听起心脉。
“冒犯了,还请夫人谅解”,侯闻方说完,一双医道深沉的老眼在她脸上快速扫了眼,又安排侍女用指尖在她脸上轻按,再把压下的粉末闻了闻,心中有了计较,吩咐侍女去备盆热汤。
文令仪刚将衣袖掩起,侯闻方悄悄退出了此间屋子,侍女领着她继续前行,到了处冒着微热湿气的所在,是湢室。
文令仪到底有些难堪,做不到在初次才见的侍女面前坦然,步履停了停,侧过头问道:“这是你们主上吩咐的?”
侍女忙笑道:“是侯大人吩咐的。夫人放心,侯大人医术高明,用了他所开的方子净面,不会有损肌肤。奴婢们也在热汤里加了养颜的几味草药,舒血活气,夫人见了便知道。”
“净面?”文令仪万分不愿,“既然不是你们主上吩咐,想来我可以拒绝。”
侍女还要再劝,她直接接下去问道:“你们主上现在何处?”
“阁中第三层。”侍女只好依了她,没说侯大人和自己交代过,尽量让这位夫人净了面再上去。
到了三层的一处房间,沉香气味越发浓郁,几乎将人染透。文令仪闻着它不熟悉,下意识带了排斥,深吸了口气,才推门而入。
房中却没她想的那些污秽景象,反而十分洁净,沉香也没外面闻起来那么浓。两根微曲的长指正拈了颗青玉棋子,“啪嗒”一声轻轻落在了白玉棋盘上。
落子之后,长指的主人遥遥看向她,身上穿了件寻常圆领袍,若在别处看到,只会以为是哪家才俊,不会认出是杀伐果断的当今魏王。
棋盘的对面是侯闻方,他见了来人,暗暗叹息了声,埋下头不说话。
“你输了”,拓拔宪看着他似笑非笑。
侯闻方答了声“是”。
“药之后再送进来。”拓拔宪重新看了眼在门边的文令仪,脂粉上得很重的脸,比前几日还看不出旧日痕迹,让下棋时本该平静的心绪起了波动。
连真面目都吝于展露,这就是她今日来的诚意?
侯闻方经过门边的文令仪时,不敢多看,只道陛下对这位夫人的所作所为难以评判,他一介外人实在看不明白。
若说不在乎,要解她身上春日宴,却不肯借旁人之手。要知道解毒之人,并非毫发无伤,到后来甚至可能比中毒之人吃更多苦头……
若说在乎……今天是春日宴发作的日子,虽说那碗药早喝晚喝都可以,但先喝了能缓解些的,陛下要他之后再送药,几乎是把惩罚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