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乾阳宫月台前,内侍们有条不紊地抬着盥洗盘匜而入,绕过雕梁圆柱,在书室前放缓了脚步。见书室紧闭,便知是主子还未从湢室出来,又另派了个人到湢室门口盯着。
水声隐约,过不多时,湢室门开,沐浴之后的拓拔宪跨槛而出,只穿了件缭绫制成的深青寝衣在身,却满身英伟神俊之气,看不出一夜未睡。
他大步向前走着,德庆紧随其后,书室门缓缓开启,等书室主人迈进后,其他人才陆续而入。
德庆随他到了紫檀架起的屏后更衣,取代柔滑缭绫的是套崭新的窄袖长袍,配了双鞓玉带。德庆从椸架上取下玉带奉上时,多嘴问了句,“主上早膳去兴庆宫用吗?”
拓拔宪接过,扫了眼他,“你倒机灵。”
德庆在他身前,等着合玉带上的消息,一面笑道:“湢室里各色常服都有,况且主上又不讲究这些,若非为了新年去见老祖宗,何必换上新服?遂奴婢就斗胆猜了,不想一猜就中,可见新年到了,连奴婢的气运都好了。”
“大年初二,那些人该入宫拜见老祖宗,有些从异地而来,还有几位辈分高的,不见失礼。只是老人家身体不好,失礼事小,依朕看不如闭门谢客。”拓拔宪心情似乎不错,比往常多说了几句话。
恰巧德庆又闻到主上身上那种如麝似兰的淡淡香味,闪了闪神,有些猜测浮上心头。
据说再威肃的男子弄过心爱之人后,难免心怀柔情,外露出来便是处事上较平日有所软化,也是常人所说英雄化为绕指柔。
若果真是这事,也不知是哪个女子得了青睐,能让主上有这般变化。
德庆想着不用急,到底会知道的,比如那贵嫔娘娘不就被主上接回宫中了吗?也就没纠结,往窗外的天色看了眼,已是大亮了,接道:“看时辰,命妇们也快到兴庆宫了,主上这是要替老祖宗谢客?主上孝心可感天地。如此一来,便有什么闲话也落不到老祖宗身上了。”又看见了洗手用的盘匜等物,既然不在此处用饭,净手也可免了,便要吩咐他们出去,不必在此恭侯。
拓拔宪却叫他们留下来,用盘匜的热水冲刷了骨节分明的股掌,还上了胰子。
往常他嫌此物过于精致,都是放在旁边凑数用的。
可残留在指上的东西该用胰子洗。
沐浴时,他忍不住忆起那张白中透粉的脸,朱唇吐出的无力娇吟,紧蹙的眉眼,还有如泣似诉的求饶声。
在春日宴的驱使下,她无意识流露的媚态比往日更甚,让他有片刻脑热到失态,只想不顾一切弄死她。
更想到在他之后,或许还有人教了她更多,才有如今这副魅惑之态,越发没了顾忌。
要不是后来她哭都没力气,不停地亲着他的下颏软声说不要,只怕还会继续。
洗干净了手,到兴庆宫,果然有成批冠服齐整的命妇在阶下相侯,见帝王来了,忙以跪礼请安。
大司马府的几位命妇,带了靓妆打扮的自家娘子站在首位,更是率先行了大礼。
拓拔宪说了句“不必多礼”,并未仔细看她们,吩咐了德庆几句,自己往兴庆宫里走去。
到了金锦宫帘前,却见青雉挡在了前面,神色为难道:“陛下,老祖宗说……今日不想见您。”
拓拔宪挑了挑眉。
青雉又摆了下手,让他不要轻取妄动,比了比高低,大约是她腰间往上,七八岁孩童的高度。
通风报信之事她做得熟惯,几个动作就将里面的情形传达了,老祖宗不大高兴,太子殿下在里边陪着。
拓拔宪淡淡笑了,负手在后,稍稍放大了些声音道:“孙儿来给老祖宗拜年,还请老祖宗拨冗一见。”
屋里传出几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而后归了平静,始终没见人出来。
拓拔宪也不生气,只道:“绍儿何在?老祖宗素日疼爱他,此时倒不见人影。”
这句话刚落地,便听见里面几句絮絮的说话声,又传出一连串靴子蹬地的跑步声,“哗”的一下,厚厚的宫帘被人从里掀开,钻出个圆滚脑袋来,是年前才从幽室里放出的拓拔绍,绷着张小脸道,“父皇,老祖宗叫你进来。”
“哎哟,小祖宗!”青雉忙帮着扶住宫帘,怕他脑袋被打了,冬天的厚帘子可不是好惹的。
还不待她正正经经扶住,拓拔绍已经将脑袋缩了进去,又是一阵蹬蹬蹬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跑到坐在正面榻上的老祖宗身边,垂着手、低着脑袋道:“父皇来了。”
老祖宗正要说几句让他不能和自己的父皇如此生分的话,眼见当今魏王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笑吟吟道:“孙儿给老祖宗拜年,您身子可好些了?”
见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她本就没被熨平的气又起来了。
好好的孩子让他在幽室里关了好几天,教汉文的师傅去了,教武艺的师傅也去了,偏偏不让她去看,只道他犯了大错,要严加管教,若她插手干涉,怕是不妥。问犯了什么错,父子两个都不说,她派人去查,也只查到不久前处置了几个宫女,再没别的了,倒真给他瞒了个严严实实。
如今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过来给她拜年,问她身子好不好。她身子好得很,要说病,也是气病的。小的自然是好的,有不好也是大的教的,她对这个大的岂能摆出什么好脸色?
“老身好歹还算硬朗着,没叫我们堂堂大魏的陛下在国事之余还要操心老身的身后事!”
她靠了靠撑腰的引枕,毫不客气道。
拓拔宪仍是笑着,面无恼色,“老祖宗妙语连珠,不改昔年之风,真是我大魏众女楷模。”又指了指内侍手里捧的紫檀螺钿盒,“孙儿前日得了柄如意,上刻有松鹤龟鹿,想叫老祖宗品鉴一番,或真有延寿之效,就让它抵偿些许孙儿惹老祖宗生气的罪过罢。”
老祖宗不为所动,甚至掉了个身,让自己看不见这个不肖子孙。
拓拔宪看了眼还垂着头的拓跋绍。
拓拔绍懵懵懂懂地抬头,不清楚老祖宗是不是真生气了,不由将求助的视线射向了父皇身上。
两人甫一对视,拓拔绍就收到了暗示,眼珠在屋子里转了转,有了主意,跑过去将捧盒的内侍拉了过去,“老祖宗,这上头的白鹤刻得栩栩如生,和院子里那只一模一样,顶上还有颗红珠子,可好看了,您看一眼罢!”
老祖宗没看如意,懒懒地瞄了他一眼道:“人老了眼容易累,看不得这些晃眼的,眼疼。”
拓跋绍笑嘻嘻解释道:“不晃眼,是玉做的,绍儿看了还想摸摸呢。”
说着他就爬上了榻,推搡着老祖宗,像只猴儿样。
老祖宗这才扭过半个身子,很快地扫去一眼道:“宫里什么都是你的,既喜欢,就拿来玩罢。”
趁着内侍手捧漆盒走近,拓拔宪适时插进了话,“老祖宗若觉不好,孙儿再叫匠人去寻玉凿刻,白玉温润,必不教您损耗眼力。”
老祖宗这才拿正眼看他,不咸不淡道:“先看看罢,有不好再说。”
拓拔绍连忙把堪堪有手臂长的如意举到她眼下,还还贴心地将松树下那只白鹤对准了她,兴致勃勃道:“小鹤刻得很漂亮,老祖宗多看几眼,和仙鹤一样长命百岁!”
老祖宗脸上露出笑来,搂住了他小小的身子,端详了几眼,“确实不错。”又担心他举累了,赶着叫人把如意抬到一边去。
拓拔宪紧接着说了句赏,吩咐内侍将嘉赏诏书送到匠人家中,一起送去的还有数枚金锭。
老祖宗道:“给你老祖母是惠而不费的东西,给外人便是如此大的手笔?晋爵位也不过是赏金锭了。”
拓拔宪笑道:“朕是借花献佛,拿他的东西替朕孝顺了老祖宗,再多嘉赏不为过。不过老祖宗说的不错,和您给朕的东西想比,朕给您的确实算得上惠而不费,也就是老祖宗才不嫌弃。绍儿——”
他忽然将拓拔绍从榻上叫了下来,父子两颇有默契地跪了下来,前后道:
“孙儿给老祖宗拜年请安。”
“曾孙给老祖宗拜年请安。”
这样的一大一小在自己眼前磕头,老祖宗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嗷嗷待哺的孙儿被送到她的手里,出生便没了母亲,由她亲手养到了会走路、识字、骑马,到后来能独当一面,带领将士征战沙场。
都说他是不世之君,功勋卓著,可再威风凛凛的大魏君王在她眼中,永远还是当初那个在夜里啼哭不已的婴孩,而如今,这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儿子了……
“好……好……都起来!地上凉!冻坏了可怎么办?”她擦了擦眼角,挥手叫青雉,问道,“压胜钱呢?”
青雉满脸笑意,从宫女手中接过朱盘,捧了两枚“万岁千秋、去殃除灾”的铜币奉来。
老祖宗亲手将它们交到了两人手中,口中祝福道:“新的一年,你们父子两个要身体安康、万事顺遂,不许落下半分嫌隙,知道没有?”
话是对着两人在说,拓拔绍不过七岁年纪,拓拔宪明白这是点自己呢。
于是拿了厌胜钱后,罕见地摸了摸拓拔绍的脑袋。
稚子无辜,他比谁都清楚,也从来不曾迁怒。但因为那个女人出现得太突然,他这些日子刻意避开了这个孩子。
——但现在不同了。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会在宫中见到他的母亲。
流淌着宋国血脉的魏国太子,与她所憎恶的魏国之王,比起父子同心,也许她更乐于见到父子离心。
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只会让她看到这个孩子是如何继承他的皇位,成为大魏的下一任明君。
拓拔绍只觉得父皇待自己比平时温和许多,简直像变了个人,很有些不习惯,小脸微微发红。
本来就是自己做错,怄气不过是认为父皇罚得太重,见父皇竟然这样服软,再也不生气了,高高兴兴地接过压胜钱道:“谢谢老祖宗!绍儿会好好孝顺您和父皇的!”
见父子这样和谐,老祖宗满意一笑,躺得沉重的身子也轻快了很多,问来人早膳吃了没有,得知还未进膳便在小厅里摆开三张席。
饭后,拓拔绍由青雉领去了梳洗,拓拔宪扶着老祖宗,走过连廊时不经意道:“正月初九,是百姓们开始元宵烧灯的日子,若把典礼放在初九,不免喧宾夺主,搅了他们节庆兴头。”
这话明显是在说封妃之典的时间定的不好。
更有甚者,是觉得封妃之典不该办。
老祖宗顿时把脚步一停,甩开他的手,重重瞪了眼,“君令不改,这是死规矩,大魏的王打算反悔不成?不行!那个贵嫔是你自己定下的,老身从了,第二个辛女老身看着改得很好了,辛岳这些时日也很老实,该让她入宫。你一把年纪了,身边还是冷冷清清没个人,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三宫六嫔早齐全了,都说子类父,你也该像个一星半点!”
拓拔宪负手身后,不由笑道:“老祖宗还是这样风风火火,未听孙儿说完,就如此着急训孙儿一顿?”
听他口气,似乎不是要拒绝的意思,但嬉皮笑脸的,在她眼里实在也没个正形。
身后跟着的宫女们早已识时务地低下了头。
虽然如此,老祖宗还是注意到了有外人,顾忌着他的面子,淡淡道:“那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拓拔宪道:“孙儿想挪到初八那日,既不喧宾夺主,又能给洛阳百姓添一份喜意,两全其美。”
老祖宗点点头,继续在廊上走了起来,边想边想,快到里间之时,忽然恍然大悟,“老身明白了。你是为了那个贵嫔要改日子,怕她福薄撑不住,日后担上骂名。”
只要不是拒人入宫就好。
她眉眼放松下来,笑纹叠在眼角,和寻常人家的慈祥祖母没两样,略有些促狭道:“好罢,早一日也没什么,都是现成的礼节,只是成了礼,再不要藏着掖着你这个宝贝贵嫔了。带她来见老身,若是个好女娘,便叫她和绍儿多相处,弄不好……”
她没再往下说。
一切还要看缘分。
若这个贵嫔是个好的,也算了了她一段心事。
皇家猜忌多,若没个中人在中间周旋应答,便是亲生父子也会猜疑相杀。她再活也活不过二十年,往后若没了她,父子两个有了嫌隙便没人调和,伤了谁她都将死不瞑目。
但说这些都为时尚早,还是要见过人再定。
……
文令仪将晋纯赶出套间后,便闭起房门不见任何人,昏昏沉沉,不知每日时辰消逝。
她躲着人,是因为伤了心,叫最亲近之人当做无知孩童哄骗。
除此之外,还有夜里发生的事。
深垂的床帐内,她不曾呼吸顺畅,仿佛还被男人渡过好几次气,才勉强没晕过去。
醒来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她快被折磨疯。
如果不是她疯了,为什么会一次次梦到如何被他作弄?甚至在梦中她不是全然没有感觉。
有几次她痛苦到决定告诉哥哥所有事,又想起他才骗了她,就那样接受了大魏的官职,替拓拔宪到南方治乱。
她将自己困在房中,时不时就看向窗外,见是天黑便很欣喜,想着这是场梦,醒来就好了。
没有怪异的梦魇,没有背叛的哥哥,没有赴北的舅舅。
甚至连母后、父皇、太子哥哥、文洛也在,他们一家人坐着马车去宫外踏青,母后称赞她采摘的荠菜鲜嫩,可以做天底下最好吃的素宴。
她知道是假的,却无比希望是真的,即便不让她回到那时,就让她永远留在现在也好……
“娘子,起来吃口饭罢。”钟儿跪在帐外,轻声道。
文令仪一惊,醒了过来。
淡淡烛光将屋里照得清亮,吃饭够用,若要看书写字就差了点。
简单吃过饭,钟儿又拿来了几盏灯,放在方桌上,将个红封子递了过来,“娘子,这是宫里送来的,正月初八,请你和郎君同去宫中参礼,届时魏王要册封贵嫔、贵人。”
正月初八?
“今日到初几了?”文令仪心跳骤停了下,仿佛才感觉到过了几天了,惊恐地回想着哥哥所说他离开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好像……
是正月初九,和封妃之日相同……
现在封妃之日换成正月初八,是不是意味着哥哥初八就要走了?
“娘子,今日是正月初六,离册封之日还有两天。”钟儿小心翼翼道。
文令仪抓住了她的手,“哥哥在哪儿?”
她不在乎何时册封,反正与她无关,她只关心哥哥什么时候走。
她憎恨他的欺瞒,也舍不得他。
“在书房。”钟儿肯定道。
文令仪赶到了书房,晕黄温暖的烛光透过窗纸,直达她的眼底。
窗纸后却没有人影,急匆匆的步子缓了下来,带了莫名的恐惧,很怕敲了门却没有人应。
哥哥还在的罢?他没有走对不对?
文令仪红了眼眶,颤抖着抬起手,小心地敲响房门。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