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放心!”晋纯忙反握住她手,扶她到了圈椅边,“这次和上次不同。”
文令仪顺着他的力道,乖从地坐在了椅上,两抹翠山般的乌眉轻轻扬起,认真听他说话。
“至少魏王所图,我和父亲都是知道的,他不过想借机让父亲远离洛阳,专心替他练兵……”
说着,晋纯见她鬓边发丝乱了些,自然而然伸出手来,替她将乱发向里掖了掖。
不掖还好,一掖却让文令仪吓得僵愣。
男子手掌筋骨分明,触及柔白脸颊时指尖烫热,文令仪叫他碰了,脑中顿时嗡得一声,下意识地惊惧惶然,顾不得问舅舅之事,只想捂起脸躲得远远的……
男人与女人本就有太多不同,若靠得太近,会酿成不堪忍受的灾难。
她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速将他一推,身体写满抗拒,警惕看他。
“襄襄,你怎么了?”晋纯凑近,欲扶住摇摇欲坠的娇躯。
在他看来,上次之事给她留下了莫大阴影,但凡有重演迹象,她就草木皆兵,胆颤不已,他看得心疼,只想安慰她。
全然没想到是他自己的缘故。
他步步紧逼,更唤起了文令仪心底恐惧,她像是被人扼住了细喉,欲叫不能,只能就地与人抵死缠绵,几乎窒在床帐内。
逃不得,躲不掉,甚至到最后她从那些事里感受到了异样的欢愉,灭顶般将小小的她淹没。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伸出手臂推他,脸色呈现出惊人的惨白,钗鬓乱颤。
“不……不要……”
“离……离我远远的……”
晋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脚钉在了当地,两手张开在她面前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唤了声“襄襄”。
文令仪浑身激灵,这才看向他的脸,缓缓松出口气。
这张脸上写满了担忧与自责,与那个霸道凶蛮的男人没半点相似。
她渐渐清醒了过来,眼角含着泪。
“襄襄,我是哥哥。”晋纯心口钝疼,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柔下声告诉她自己在这里。
文令仪却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半眼,贝齿深陷下唇,咬出一片殷红血色。
自己竟然在哥哥面前一遍遍想起受辱之事,尤其是其中让她难堪的快乐,简直自甘下贱到了极点。
这叫恨吗?
这还算恨吗?
分明是下贱到贪恋痛苦之余的点点欢愉!
该死!她真是该死!
文令仪突然就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将柔掌藏入袖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感觉到了疼意才彻底缓过神来。
“哥哥,你坐!”她给晋纯让出了位子,要他坐下,不容置疑。
晋纯见她似是躲闪地离了自己三四尺远,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心中涩然,却还是依她的话默默坐了下去,看向她。
文令仪扯着僵硬的唇角笑了下,马上扭过了视线,叫钟儿道,“你将菜膳端到这里来,我服侍郎君用餐。”
钟儿哎了声,忙伶俐地照了吩咐,和几位侍女合力将七八样精致小菜挪到了这里。
文令仪从她手中接过乌筷,替晋纯布起菜来,“这么晚回来饿了罢?哥哥,你尝尝这些时鲜,看看味道如何。”
晋纯犹在发愣,她已将盛菜的白瓷骨碟推到了眼下,将另双木筷挪到他手边,自己却搭手在腹,谦恭地站在一侧。
见她这副贤良妻子做派,晋纯心中忧惧,却因看见了她执拗固执的侧颜,不敢说什么,只好拿起她安排的木筷,食不知味地进了些。
文令仪悄悄舒出口气,身为他人妻子的角色给她带来莫名的安全感,终于可以照常行动,继续问他舅舅之事。
晋纯忙搁下筷子。
文令仪眼神一变。
他又拾了起来,慢慢拣着菜道:“魏王要将父亲派往北地,三日内就要动身。”
文令仪给他奉上热茶,晋纯怕她烫,连忙接了过来,文令仪笑道:“哥哥也太小心了……”放下茶盏,她又将话题引回,“既然魏王敢这样做,想必料定了舅舅不会和柔然勾结,就是要我们一家人在边疆自生自灭,还能替他练一支只听令于他的魏军。”
她噙了抹冷笑,“鸠占鹊巢,还要旁人替他卖命,倒合蛮族之人作风。”
晋纯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从何而来。
——魏王。
每当他提及魏王,她便如惊弓之鸟,极度防备。
甚至他话没说完,她已抢着替魏王揽下了“恶行”。
魏王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如此忌惮?
文令仪见哥哥只是看着她不作声,不由用手背贴了贴脸,疑道:“脸上有什么吗?”
晋纯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只道:“此番父亲赴北,是孤身一人,由李冲派人护送。”
文令仪愣了下,犹不太信,“是吗?”
“是,已经定了,父亲现在在宫中和……他人商讨其间事宜。”晋纯语气凿凿。
文令仪沉默地吸气,呼气,良久未动分毫。
晋纯放下了乌筷,想去牵她的手,“襄襄,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和你想法子解决。”
文令仪装作没看到,躲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舅舅离开洛阳,前往北地,北地寒意砭骨,要多备保暖衣物。钟儿——”
她领着钟儿从套间离开,脚步声到了过厅,渐渐听不见了。
晋纯牙根紧咬,猛地一甩手,将乌筷狠狠摔在了桌上,瓷盘崩裂,菜汁流了一地。
侍女瑟缩在旁,不敢出声。
文令仪在过厅之后的连廊骤然停下了脚步,紧紧地靠在方柱上,痛苦合眼。
“娘子——”钟儿轻轻叫道。
文令仪摆了摆手,“没事,我就是……走得急了,略有些晕眩。”
再度睁眼之后,望着廊外细丝般的密雨,想着雨快点停就好了。
可是怎么办,雨还在下,她也越来越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迟早有一日会在哥哥面前露出端倪,到那时哥哥会如何看她?
这样的她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是母后的女儿,是宋国的公主,为什么会忘不了那样畸怪的事?
……
果然不到两日,晋苏和李冲便被一道诏书前往北地,即刻动身。
好在文令仪知道的早,和钟儿及其他侍女一道收拾了整整三箱的皮毛衣裳,趁着昨夜星辉送到军帐,这才得以顺利随行。
隔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由晋苏带头,西宁公府所有人都起来,聚在东侧的屋内拜了糊去姓名的祖宗。
晋苏往军中而去,晋纯陪着文令仪,坐马车到了郊外的送行亭。
文令仪站在亭前,淡淡看着远处陈列的魏军,打头之人是舅舅和李冲,再远一些,便是不知和他们说些什么的魏王拓拔宪。
皮弁武服,劲腰束紧,衣襟更是合得极拢,高大身形不怒自威,丝毫没有浪荡气,看不出会是近女色的。
“襄襄,你在看什么?”晋纯黑眸微凝。
“舅舅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文令仪回头,“哥哥,我只有你了。”
晋纯心软如泥,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突然一阵海啸般的惊呼传来。
文令仪蹙眉之际,只见李冲纵马向这里奔来,脸上挂了不羁笑意,近身之后,在她面前勒住了马,马蹄高扬。
“吁——”
晋纯挡在文令仪面前,没让飞扬的尘土污了她身。
“好狗不挡道,识相的话,让开!”李冲毫不客气道。
晋纯淡然含笑,“人如何,狗又如何?身后乃我妻,大人若要我相让,除非从我身上踏过。”
李冲也傲慢地笑道:“这倒不至于,可你能保证一直不离开洛阳护着她?晋纯,你还当如今是你晋家权倾朝野的宋国吗?”
文令仪走了出来,“大人贵为大魏将军,我等自是不如。只是夫妻一体,辱我夫君,便是辱我,不知将军有何赐教?”
李冲朝晋纯挑衅一笑,又按着马头向文令仪低下身来,温声道:“我只是想见娘子一面,用了些激将法而已。”又看了眼她手腕,“怎么?那串珠子不喜欢?”
文令仪淡淡道:“扔了。”
李冲半点不生气,直道扔得好,那样的贱物配不上娘子,不过今天这个她得收下。
“将军好意,心领。”文令仪语气未改,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冲却狡黠一笑,探身抽出她束发木钗,将手上穿了红绳的玉佩缠了几缠在钗尾,反手丢了回去,落到晋纯手里。
顿时文令仪发散如瀑,美得惊人,生冷之气也快将李冲冻死。
李冲厚着脸皮,深嗅了口,赞了句好香,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她身上挪开,大笑着逞马而去。
晋纯却看清了他丢来玉佩乃是大魏特颁给将军的玉符节,见此符节者,如见本人。因此有了这块符节,不仅在洛阳各处畅通无阻,便是犯了错被送到官府,官厅里的大人也只会将人恭敬地送回家,自己去向上司回禀发生了什么。
“脏了,不要也罢。”文令仪道。
她当然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这块玉佩意义非凡,可那又怎样?脏了就是脏了。
……
无人看见,当今魏王有那么一瞬间怒意勃发,几乎可以化作实质要人性命。
只是他到底还分得清轻重缓急,顺利送走了李冲一行人。
弯月当空,西宁公府万籁俱寂,文令仪所居内间亦是安静无声,深垂素帐被月光照得微微发亮。
一只握弓粗手猝然探入,将皎洁月光带到了睡着的人脸上。
瘦脸上有两道水痕,能看出才哭过不久。
鼻息细弱轻柔。
一副叫人垂怜的模样。
若是在深宫内,只怕要叫君王日日宠幸,舍不得冷落。
拓拔宪指腹在她眼下抹了抹,泪渍的冰凉像密刺隐隐地带给他痛意,却又莫名想笑。
她会哭,她竟然还会哭……
铁石心肠的人,竟也有流不尽的泪?真是天下怪事。
又听见她痛苦地嘤咛了声,眉头紧锁,又轻又快地说了句“哥哥,对不起”。
拓拔宪眸光阴沉,透不进半点光。
似是生铁浇注而成的大掌扼住了她的细喉,寸寸收紧。
她可以在李冲面前为晋纯出头,有什么对不起他?
真正对不起的人是谁,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