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辛夷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对拓拔宪当初的那一眼仍然心有余悸,现在想起来觉得他似乎对自己动了杀心,只要她敢发出丁点声音就会被他处死。
她只觉晦气,猛地一合车门,掌心因用力通红。
怎么就这么巧,从宫里出来就碰到个身影相似的,还让她想起这些事?
贴身侍女馥丹捧了她手,哎哟了声,“摔疼了不是?看看,都红了!您又和谁置气?”
辛夷任她替自己揉着手,倚在了车厢上随车的引枕懒懒道:“一个命不好的贱奴,想来我都觉得晦气,真是个阴魂不散的。你还记得陛下在东宫时宠过的那个女奴吗?”
馥丹想了想,“……小姐送去陛下那的青奴?”
是!就是那个背主的青奴!
辛夷蹭得下收回自己的手,抽出袖口里的手巾掩唇冷笑道:“不错,是她。不知道使哪里的狐媚手段,陛下还给她改了名字,叫什么香奴,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后来都敢不认旧主。陛下那时还吃了迷魂药一样,整日和她厮混,看也不看旁人一眼!祖宗礼法也都忘光了,孩子都生了还留着她的贱命!”
说话间,她眼前又浮现了刚才一幕,那女人扭着身子被男人抱在怀中,左手紧紧抓着垂落的披纱,鲜嫩如笋的指尖透出沁了血的粉意。
看着还以为是谁强迫于她,实则当初选人去侍奉时她没有展露过半分不愿,乖乖顺顺的,叫换什么衣衫就换什么衣衫,叫不可在床榻上忤逆也学得出色,调教的女官都说她难得,后来又闹这一出,不是欲迎还拒是什么?
辛夷气得银牙咬碎,当初要不是年轻气盛,恃着家里势力深厚、父兄得力,只觉天底下郎君都该俯就谄媚于她,奉到心尖上才满意。一朝遇到了傲慢储君自然不愿主动贴上前去,没积攒下夫妻情谊,不然怎么会让这一班妖艳精怪占了上风,还生下了如今的太子?
馥丹最是了解她,事事掐尖争先的,平生受辱最重一是被送回辛家,再就是在东宫时被个女奴抢走了风头,甚至记恨当初那个将东宫宠爱加于一身的女奴比将她送回辛府的陛下深得多,不好再往下触霉头,跪在她脚边奉上杯热茶,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人一死也就什么都没了,还不就是白骨吗?奴婢刚才接小姐上车时看见那辆肩舆了,红漆推光,四角镇兽,左右还装点了雀羽宝石,看着十分华彩气派,还以为是老祖宗亲自来了,不成想是小姐走了下来。”
辛夷不由得意地戳了她脑额一下,“你跟在我身边什么没见过,这个很值得惊讶吗?”接过茶滔滔不绝道,“那是老祖宗心疼我雪中行步,说好东西不给值得的人用就可惜了,要我一定坐着肩舆出来。”
馥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老祖宗的意思是……”
辛夷看着她那不争气的样子,忍俊不禁,“嗯,总算爹爹要我办的事没有落空,老祖宗松口了,说她会说服陛下重新接我入宫。”
馥丹忙跪在底下贺喜了一番。
……
两辆马车从宫门离开,一辆驶向大司马府,一辆驶向了西宁公府,甲胄加身的宫卫眼视心记,到了时辰便将这里的情形记在簿上,传送乾阳宫。
德庆打开这份记录,先予过目之后,发现并无要员出入,便依例交于击征卫文书处封存。
簿子离开手上之际,德庆突然又看了眼最后所记从兴庆宫先后离开的那两位女子,凝起神琢磨了下,推开了殿门,走到书室。
又黑又大又沉的紫檀家具将这间书室布置得广阔威严,榻椅多以凶悍虎皮铺就,器具以青铜为主,壁上悬一把含鞘的宝剑,使人一见就知道是个冷硬与刚强之人所居。
就连暖炉也比其他的宫殿少一大半,初来乍到之人不免从脚心升上寒气,连站立都显得勉强。
大魏从平城迁都后的第二任君主就在这样带了冷血气息的书室中处理国政,接见群臣。
德庆欠身上前,将在兴庆宫之前的所见所闻一一如实禀告,待主上发号施令。
拓拔宪听了从书案后起身,负手到悬了宝剑的墙壁附近,取下了寒光四射的剑身,在手上俯视把玩。
“文令仪,她去了太尉府,还敢来兴庆宫。”
拓拔宪淡淡一笑,倒映在霜刃上的笑意带了某种血腥的残忍。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德庆莫名惊惧,他忙补充道:“文娘子见奴婢去了,便转身告辞了,似乎不敢在兴庆宫多加逗留。”
拓拔宪眼中收了些寒光,“是吗?”
“是,奴婢亲眼所见。今日大雪,雪到脚胫还有余,文娘子从宫门一路步行,到兴庆宫裙角都湿透了,想必见老祖宗的心极诚。可一见奴婢,就说着要走,果断至极。”
“那看来她学乖了。”
拓拔宪将剑藏入鞘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刚才听到她裙角湿透的停顿也不复存在。
“辛夷呢?”拓拔宪对这位昔日的太子妃直呼其名,不带任何感情。
德庆这回便顺畅得多,垂头道:“辛娘子是被老祖宗的肩舆送到宫门口的,想来是体恤她,也只怕是老祖宗有意让辛娘子……伴君侧。”
拓拔宪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随意靠在书案之前,穿着乌靴的长腿落在阶下,从书案上拿起一沓拓拔绍近日的功课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德庆不明白这是何意,这位辛娘子当初被送回娘家时可是口口声声骂了主上和老祖宗一路的,最后口中被人塞了布条才堵住了声音,主上竟对她再度入宫一时如此泰然吗?
“主上可要安排人……”
拓拔宪以为他走了,没想到还在,皱了皱眉道“知道了”。
德庆忙道是,不敢逗留,面对着他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他还是不解,主上从心底厌恶的人不多,这辛娘子很可能便是其中一个,当初辛娘子联合了朝中势力要逼死那位贵人,主上费了不少力气才平下的。当然自此之后,主上与她的关系更差了,几乎不再给她留任何面子。
过了三天之后,这谜团才被他解开。
这天好不容易雪停了,晴光艳照,地面屋檐如洗过般干净清爽,随着老鸹两声低沉叫声,求见的官员陆陆续续到了书室里头陈禀司事。
到了下午,大司马辛岳和袁钟两家家主也来了,远远地便看见两家家主分别跟在大司马两侧,面带讨好地寒暄。
德庆通传之后,将人迎入书室,照例奉茶之后站在了主上身后,随时听命伺候。
大司马率先打破了平静,突然以一身青色的貂蝉武弁朝服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陛下自即位以来,一直不肯亲近辛家,老臣日夜担心,只怕再不能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为陛下殚精竭虑。好在老祖宗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事看在眼里,愿意将我们的忠心讲给陛下听,这才让陛下重新接纳了小女,让她在年后入宫陪侍。”他摸了摸脸,眼眶依旧血红,嘴边的白须仍旧一颤颤的,“臣受此大恩,不胜感激,还请陛下受臣一拜。”
拓拔宪略一推辞,也就受了他的三拜九叩大礼,见他颤颤巍巍地站不起来,对德庆道:“搬张太师椅来。”
辛岳辞了几次,才感激涕零地坐下。
他一坐下,拓拔宪就说起了军中之事,“朕听闻近日军中人心浮动,总是拿汉魏之别说事,其中以平城来洛阳的几支军队为最。朕才打下南方,南北正是要合力合心之际,这等言论实在不妥。”
还没将太师椅坐暖的辛岳赶忙站了起来,“是,陛下说的是!臣会亲自和那些将领面谈,让他们顾全大局。”
拓拔宪笑道:“大司马德高望重,军中谁人不服,由你去说当然稳妥。只是朕看军中这些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行事,也是由于在大司马手底下太久,摸清了你面慈心软的本性,才没了拘束。朕看,不如换个人管管他们。”
辛岳又要跪下,“老臣有罪,没有治理好先帝留下的铁军……”
德庆早已在主上的示意下先行扶住了他,近乎强迫地让他坐到了太师椅上。
辛岳还要说什么,拓拔宪却直接说出了晋苏之名,“他在南方治兵以严,军威甚重,去军中督管想来合宜。”
辛岳像橘瓣般皱纹细布的脸微变,忙向两边的人打了个眼色。
其实不用他打眼色,袁钟两家家主已是快吓破了胆,能打下南方,他们在后方与魏军的里应外合可谓功不可没。甚至晋苏带兵退守荆州,来接走长公主和少帝时,是他们亲手将公主与少帝献了出去……他们与晋苏的仇,可谓不共戴天,只要对方或者一日,另一方便睡不安稳。
因此他们立即跪在了阶下,频频顿首道:“陛下不可!此事万万不可!那晋苏……晋苏与吴池前些日子在重光门外拥重兵,犯下了谋反罪行,不说斩首弃市,怎么能让他入军中督导?臣请陛下另择他人!”
这时辛岳也适时出来居中道:“主上,他们所言不无道理,晋苏其人尚可,治兵之术亦有,可他心怀旧宋,与我们大魏格格不入,若……”
拓拔宪直接忽视了他的话,走到袁钟两家家主面前,提起他们的女儿道:“朕忽然想起一事,两位娘子宿居兴庆宫,已有数日之久,想来人与鸟相类,倦鸟归巢,人有思家之情,两位既来了,便把她们带走罢。不过——”
他顿了顿,缓缓道:“老祖宗与朕说过,南方人才谦柔胜过北方,闺秀亦是如此,想让她们一直留在宫中。朕也想过以三夫人之礼聘之,奈何并无此缘。”
袁钟两家家主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问道:“是……位在皇后之下的三夫人?”
拓拔宪微微一笑,“客自远方而来,自然要以重礼相待,不过朕已有了贵嫔、贵人,余一个夫人而已。”
袁钟两家家主对视了眼,都想到了夫人之位只有一人可居,拓拔宪又只说以三夫人之礼聘之,那剩下的不是被逐出宫门,便是只能屈居低位了。两人各自心中一寒,方才还结成一团,忽然隔开了距离争先恐后道:“臣不反对晋苏入军中之事!”“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拓拔宪不置可否,又问回辛岳道:“大司马觉得如何?”
自知大势已去的辛岳颓了头,哑然道:“老臣……也无异议。只望小女入宫之后,主上善待一二。”
德庆将三人送走之后,回到书室,看见主上放松地仰坐在扶椅上,淡淡地看着壁上的宝剑,形容之中竟有种孤寂之色。
明明即将有几位美人要入宫了,便是含光宫,如今也供着那位主上亲封的贵嫔,更别说宫中数不尽的宫女了。这些女人都为他所有,是他的妻妾女奴,可他好像经过的陌路人,看都不看一眼。
“可要替主上取下?”德庆探着身问道。
拓拔宪摇了摇头。
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三夫人的位分时,竟在脑中闪过一个女人的脸,手掌也浮起那天握住她手腕的熟悉触感。
他不是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这样的感觉于他而言太熟悉了。
更特别的是,这非同一般的熟悉中还掺杂了某种想撕碎她的欲望,如毒液深入骨髓,令人无法自拔。
这样的沉沦之感,也只有过去的那人才给过他,让他罕见地为一个女人和老祖宗争锋相对,只为了在诞子后留下她的性命。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留着她仅仅为了便于控制晋苏晋纯。
那么再留着她,就太危险了。
拓拔宪合上了深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