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今日甚美
文令仪眼睫深垂,想起了些旧事。
求他算不上稀奇,她当初留在洛阳,一步步到了他身边,也正是看中求他便能办成那些在旁人手上难于登天的事。
曾经的大魏太子年轻不假,一手大权在握,有摄政之名,连迁都这样的事都能促成,更何况她提出的些许要求。
可求人要付出代价,尤其他还热衷欺负她,有时兴致来了,不说自己想要,反而问她近来可有什么想要的。一交一换,他也就欺负得更加得心应手,将她视作玩物百般玩弄。对那些魏女则极尊重,不曾动过她们一根手指头。
“襄襄……”
文令仪打了个寒颤,惊魂未定地看向晋纯,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大魏东宫,叫她的人也不是拓拔宪。
她屈指捏住了绢帕,缓声道:“哥哥觉得,该听舅舅的话,还是即刻去求见魏王,从他那里探听些口风?”
说到后半句,不免带出了踌躇,声音像被生绳索绞紧了般干涩。
不情愿是很难掩饰的,尤其还是在她从未设防过的人面前,不经意便表露出来。
长庚早已默默退了下去,晋纯眸光一闪,将个邛州所产竹丝暖笼塞在她的掌下,让她掌心搭在温暖的笼盖上,蹲下身替她抚平着膝头裙褶道:“父亲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如父亲机敏深沉,如今洛阳政局又是多变之时,深浅难测,不妨就听他的话等上一等。”
文令仪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舅舅对她而言意义重大,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倚仗的长辈,不能不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跟前仰头看着,清眸微润,“可要是拖延之后,舅舅出事了怎么办?或许我们本可以做什么扭转的。哥哥你说,会有这样的可能吗?”
她的不安太过明显,还带了某种应激之色,晋纯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襄襄,父亲比我们老成,要出事也是我们先出事,他不会有事的。再说我已吩咐长庚安排人手去打探消息,若有什么变故,马上便会传到府里来。”他笑道,“你还记得我们是在铜驼街上吗?这里离皇城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都来得及的。”
他细心劝慰着,在她面前将不安尽数埋在了心底,双眼却不由落在了厅上粗壮的雕花横梁之上,久久不能移开。
其实他跟在父亲身后到洛阳各处拜访,所见旧臣不少,能推心置腹的屈指可数。其实想也知道那些未战先降的文臣是什么人,只有几个军中故将还不错,念几分旧,吴池算是其中极为难得的了。到了眼下这个时节,倘若真要出事,没人有意愿和能力阻止得了,早知道晚知道于他们而言,不过知晓噩耗的时间早晚而已。
文令仪与他自小青梅竹马,又怎不知两人脾性,不管他怎么瞒,总能听出一些。只是他说的对,舅舅比两人都来得老成,不能不听他的话,所以还是只能等。
整整等了一天一夜下来,她滴水未进,两颊仿佛又消瘦了些,看着形销骨立。晋纯劝她吃些饭食,粳米饭和几样小菜捧到了跟前她也不肯动。
“襄襄,你别急,到现在没消息也许还是好消息。”晋纯让婢女捧了别的漆盘出去,只留下才刚煨好送来的清米粥,亲自拿了瓷碗坐在美人榻一边,想让她多少吃一点。
“我吃不下”,文令仪摇着头推开他的手,看了眼暗了一夜后渐渐转亮的天色,揪住自肩颈垂下的披风带子,深陷的眼窝黯淡无比,语气里带着某种笃定,“哥哥,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会出事的。”
是生是死也该有个动静,如今这样算什么?舅舅、吴池和那百十号军户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迟迟不见回来。
不仅如此,长庚还说每个街口都设了卡子,街面上多了巡逻的鬼卫,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对来往行人格外留意。
而他们就像是被关进了暗室之中,胆战心惊地躲在门后,等着不知谁递来一个消息,告诉他们是好是坏。
再等下去,也许她等来的是又一个噩耗。
鲜卑人可以杀旧宋军户,拓拔宪自然也可以杀舅舅。
“……我去求见魏王。”她带着无力的妥协,说出来时,口中苦味牵带出呕吐之意,扶着美人榻便干呕起来。
晋纯忙将瓷碗一放,翻下榻来,半跪在了她跟前,拿了白铜盂来接。
文令仪推开他,“我没事,去……去安排……车驾。”
“襄襄,你不要太过紧张,父亲那边还未传来消息,我们不能先自乱了阵脚!”晋纯递过自己的手巾给她。
“哥哥你不知道,太子哥哥也是这样去了前线,去了就没了消息,回来时便是遭马蹄踩踏过的尸首,拼凑了许久,连衣裳都穿不上。都说若早一些寻到,还能好好地下葬。你听我的,你去安排车驾,我不见魏王了,去见太皇太后,她曾要我做一件事,我拒绝了,或许正是因为我拒绝了,才会有今天的事,我去向她请罪,让她在魏王面前替舅舅说话!她会答应我的,一定会的……”
文令仪越说越激动,细白脖颈上的青筋隐隐约约地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昏倒在美人榻。
“襄襄!”晋纯挺身把住她的双肩,紧紧握住,目光坚定,“你要相信父亲,事情远远还没有到这一步!”
文令仪被他吼得发髻一颤,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下一刻眼中瞬间溢满了泪水,两臂抱住他道:“哥哥,怎么办?要是舅舅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外间婢女听见那隐隐的抽泣声,起起伏伏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也悄悄抹了抹眼角,正要把声气放重些告诉里面人自己抬了梳洗的热汤来了,却见长庚匆匆忙赶了来求见,她赶忙帮着传了一声。
文令仪背对着长庚站在窗口,眼边一圈儿都是红的,一边用手帕擦着,一边竖耳听他的消息。
长庚在门边垂着手道:“打听出来了,那些大人们为如何处置高渠镇和吴校尉争执不休,魏王命人闭了宫室,不许人进出,消息才传不出来。”
晋纯赶紧问道:“如今怎么样?”
文令仪抿了抿唇,越发仔细地听。
长庚忧心地摇了摇头,“不好。消息现在是传出来了,但坏也坏在这,魏王命人开了宫门,并不因为已有了决断,而是为了接见南方来的袁钟两姓家主。这两人与公爷素来不和,又刚好遇到了这件事,岂会不掺和在里面?加之他们初来乍到,用的名义也是铭感君恩浩荡,地偏不足以献忠,所以迁居洛阳,魏王见了如何能不多加善待几分?这样一来,原本还僵持的场面,只怕要一边倒了!”
“不行!”文令仪倏得转过身,攥紧手上的帕子,苍白的脸上有过一丝决然,“便是想办法让他们出事,也不能让他们搅和进来!”
长庚微微一震,“娘子的意思是……”
“让他们永远也没有回到南方的那一天!”文令仪走到晋纯身边,抓着他的衣袖问道,“哥哥,他们该死对不对?”
“但如今我们并无多少可用之人。”
文令仪道:“他们举家来了洛阳,便要分这里的一杯羹,我们倒没什么,那些坐地为王的大魏勋贵也忍得下吗?”
是,鲜卑人看不惯旧宋军户,想置这些军户于死地。可要是来了个与他们切身利益关系更大之人,还会死追着紧咬吗?
而新晋勋贵之中,以屡立军功的李冲为尊。
……
抚军大将军李冲的府邸距铜驼街不远,往南走到靠近宣阳门一带的凌阴里,便可见森森一幢府宅,占地百里,门上所悬灯笼描着太尉府字样,走进后所见庭院更加深阔,四处安静肃整。
文令仪被太尉府家仆迎到了花厅之上,等着主人前来相见。
此时是冬日时节,却听见流水淙淙,窗外可见春海棠和一片腊梅,仿佛是百花闹春之时。再一看,原来敞开的园子里由地龙供着暖,不比室中温暖,却正好营造了初春的气息。
文令仪想着要如何措辞,在这些景致上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可等了很久,还是不见主人前来,她疑心被人戏耍,便要告辞。
“娘子稍坐片刻,大人就来的!”家仆婢女将她团团围住,堵在了花厅门口不让走。
文令仪停了下来,好声好气道:“李大人想来不在府上,我便改日再来拜访。你们这般拦着不是讲礼数的样子,我并非来此坐监,这里也不是刑房。”
家仆却不敢轻易放走了她,大人在正厅会客,他们禀告了来访之人后,他对贵客说是相好的娘子来了,要他们好生招待。要是让这娘子就这么走了,大人追究起来,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吗?
所以还是苦留道:“求娘子再等一会,要什么吃喝尽管说来,要玩意儿也尽管说,奴婢们下去准备,一定讨娘子欢心。”
文令仪说了几次,他们还是这样,她很忙,没空和他们说这些话,拨开这些人就要走。
他们便一个两个挡在了花厅通往外间的漆门,张开臂膀低声下气拦道:“还请娘子三思!”
文令仪恼怒至极,只觉李冲府上之人与他一般无礼可憎,重声道:“你们凭何拦我?便是李冲也并无此等资格!”
这里闹的动静大了,传到了外间,正好落到离开的贵客耳中。
拓拔宪脚步一缓,掉过身看了李冲一眼。
——被个女人直呼其名?
李冲手脚僵了下,嬉笑道:“她定是等得急了,叫陛下看笑话,改日臣带她向陛下请罪。”
“太过烈性,乾阳殿未必能承接这样的客人罢?”拓拔宪与他商定了大事,心情尚可,随口谑道。
李冲笑道:“叫她多去见几回老祖宗学学规矩就是了,陛下的乾阳殿等她学会了规矩再去不迟。”
拓拔宪微微一笑,并未再说什么,一面继续向外走去。侯在仪门上的德庆见主子出来了,迎上来道:“主上,马已备好了,在府前侯着。”
他还未做表示,只听豁朗一声,花厅侧的漆门被人匆匆打开了来,疾步走出一个汉家女郎。
她抿着粉唇,细喘微微,掩鬓一摇一晃的,像停了只粉蝶儿,青蓝的裙角曳过地面,几步便跨出了花厅,朝这里走来。
文令仪从家仆口中追问了缘由,越发恼怒,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与他们说若再敢阻拦,她便抽了壁上的佩剑,与幽禁她的恶奴一决生死。即便她没了以前的身份,魏王暂且没要了她的命,他们如何敢幽禁于她?
这才将门逼开了。
她一跨过门槛,便直直向外走,等到一抬头,却有个挺拔身形挡在前面,俊朗面容上喜怒难辨。
拓拔宪朝她走去,李冲欲来阻拦,被他轻轻看了一眼便退在身后。
文令仪一步步向后退,他一步步逼近。
每一步都好像他要踩中她的裙角。
“怕什么?”拓拔宪看着她沁汗的白挺鼻尖,眸色阴沉。
“见过陛下。”她垂眸道。
因为着急出门,没来得及涂匀而积在粉白眼尾的香粉落在了男人眼中,完美无瑕的瓷玉因着一点不足多了些人间可爱。
可她的妆是为别人而化。
“公主今日,甚美。”
拓拔宪淡淡评点,平静发问,“说说,为何来见朕的太尉?”
文令仪眼尾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