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谎言与信任
小辈们出去后，大殿里很快剩下他们师兄弟五人。
“师兄，你认真的？”门刚一合上，二师兄宋渊就忍不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六记忆受损，现在这个节骨眼你还让他收徒？这不是添乱吗！”
四师兄点头应和：“是啊掌门师兄，二师兄说得对！”
三师姐翘着二郎腿，一边低头欣赏自己新染的嫣红指甲，一边漫不经心道：“那小孩心思太深，我觉得他很可疑。陈泫现在没脑子，多半应付不来，我也认为不合适。”
“师妹，”齐怀善闻言无奈，“小六只是失忆，又不是傻了，再怎么也不能说他没脑子吧。”
三师姐也不辩驳，只是向陈泫的方向扬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看。
几人齐齐看向被评价为“没脑子”的陈泫。后者坐在椅子上，像是困了，低头打了两声哈欠。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他茫然抬头，刚刚揉过的眼角还有些发红。
众人：“……”
完蛋！看起来真的好没脑子啊！！
四师兄又点头应和：“是啊掌门师兄，三师姐说得对！”
齐怀善忍无可忍：“阿沉，你再讲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四师兄段沉生得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浑身腱子肉，壮得跟堵墙似的。但听到掌门师兄的威胁，来自童年的惨痛回忆让他立刻闭上嘴巴，缩在座位上，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家说的我都有考虑过，但是……”齐怀善深吸一口气，捂住眼睛，“他给的真的太多了！”
“……”
“你们知道咱宗门上个月花了多少吗？整整一两银子！”他左手手背猛击右手掌心，痛心疾首道，“这还是光算伙食啊，都没算上个月双雁还问我要钱买了一身新衣裳！”
三师姐全名秦双雁，听到他提自己的名字，当即翻掌一拍桌子，发出一声脆响：“大师兄！你忘了当初你在酒馆喝的烂醉，是谁大半夜把你扛回来结的账？这么算你还倒欠我三两，这笔账我到现在都没好意思跟你算！”
一听她提起陈年旧事，齐怀善的态度立马软了下来，双手合十讪笑道：“好师妹，师兄错了，师兄口不择言，再也不敢了。”
秦双雁哼了一声，见他态度诚恳，这才作罢。
“师兄，别闹了。”宋渊头疼地摁住额角，剑眉紧皱，“你也能看出来，那孩子已经引气入体，你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引气入体，顾名思义，是指将天地间的灵力引入自身经脉，化为己用。
这是普通人踏入修行的第一步，同时也是最凶险的。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突破这层境界，因此爆体而亡的也不在少数。
一个人能做到引气入体，若非天赋异禀，是个先天引气入体的绝世天才，否则必有师承。引气入体之后，不论修为高低、年龄大小，对方都已经成为了一名修士。
一个有门派师承的修士不偏不倚倒在他们山门……怎么想都不会是巧合。
“放心，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他不是仙盟的人。”齐怀善回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茶水晃动，映出扭曲飘忽的人影。
“昨夜，我在师父那儿卜了一卦，这孩子是能解小六死局的唯一一个变数。”
“让我赌一次吧，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了。”他抿了口茶，声音轻飘飘的，像一声叹息，“不然百年之后，我没法儿跟师父他老人家交代。”
…
三白宗依山而建，地势起伏，整体占地亩数不大。
后院是宗门成员的住所，呈四合院状。左右两侧是弟子的寝室，中间一排则是师父师叔们的房间。
弟子宿舍按性别区分，女孩在右，男孩在左。
萧凤对男生寝室并没有太大兴趣，进入后院后就跑到秦双雁房间里去了，说要给她师父新养的花浇水。
进入寝室，先入眼的是绕墙俢砌而成的三面大通铺。通铺下中空，冬日可烧火龙取暖，上面紧贴摆放着颜色各异的被褥。
一进屋，贺庆就撒开迟重林，欢快地窜到自己的床上。
“来来来！”贺庆扑到自己的被子上，撑起上半身热情招呼，“师弟，你晚上睡我旁边！我睡觉不打呼！”
“得了吧，”薛旻一手抱着崭新的床垫被褥，一手从相连的铺盖中刨出个可以容纳新被褥的位置，头也不抬地笑道，“你晚上踹人力气贼大。小师弟身子这么瘦，你一脚还不得给人家踹到地下。”
“二师兄——我早就不踹了好吧。”贺庆扯起嗓子，抱着被子在床上左右滚起来，“不要在小师弟面前损毁我的形象！”
薛旻乐了两声，整个人看着倒是比在掌门身边时容易亲近多了。
“师弟，你别介意，”他转头对迟重林道，“阿庆一直盼着想要个小师弟，今天见到你高兴，所以闹腾了些。”
迟重林恍惚点头，紧了紧握拳的双手。掌心的伤口受到牵扯，引起一阵尖利的疼痛。
这具身体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能撑到三白宗山门口再倒下已是奇迹。如今光是这样站着，就感觉腿腹灌铅，浑身酸痛，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随时都有失去意识的可能。
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休息的时候。
迟重林撑起一个明快的笑容，眼也不眨地扯谎道：“从小我也想要一个兄长，所以可以理解三师兄的心情。”
少年的年纪尚幼，面部轮廓还未展露出锋利的棱角，加上北疆那边特有的大眼浓睫的长相，再这么一笑，简直就是个漂亮的异域小姑娘。
贺庆完全看呆了，呆愣愣地盯着他道：“师、师弟……你真的不是女扮男装吗——啊！痛！”
话刚说完，他脑袋上就多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
薛旻收回拳头，微笑着咬牙道：“不要讲这种话啊，太失礼了。都说让你平时少看点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教训完贺庆，薛旻转身对迟重林道：“师弟，现在大师兄不在，你平时要是有什么缺的，或者不习惯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别客气，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好，多谢师兄。”迟重林点头。
“师弟！”贺庆捂着脑门在床上叫嚷起来，“别光和二师兄说话啊，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哪儿人啊？”
还未变声的嗓音带着几分孩童的尖细，吵闹得像细针刺入耳膜，刺痛过后引起短暂的耳鸣。
“…我是契罗国人。”迟重林暗自掐住掌心，让自己强行打起精神来。
“那里距这里很远，你们应该都没听说过。不过我的母亲是中原人。”
“契罗？”贺庆歪头想了想，印象里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国家，“不过你阿妈原来是中原人啊，难怪你跟我们交流这么顺畅呢。你是怎么从你家那边过来的，跟着车队吗？”
“不，”迟重林轻轻抿唇，眼眶泛红，含泪隐忍道，“我是逃出来的。”
听到这话，在场两人俱是睁大眼睛：“逃？！”
接下来，在前任魔尊的倾情演绎下，为他们讲述了一个出身低微、自幼惨遭虐待的可怜少年，是怎样带着病逝母亲的骨灰，躲避家仆的追捕，攀越雪山悬崖，最终让母亲魂归故里的故事。两个半大少年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讲话的间隙，迟重林用余光冷静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看他们没有显露出异样才略微放下心，用力闭了闭酸涩的双眼。
他说这些的目的虽是为了博取同情和信任，但这些经历也并不完全是虚构的。
在故事中，他只隐瞒了自己契罗王室的身份。而他这一世的母亲，也确实在半年之前病逝了。
只有真假参半的谎言才最难被拆穿，迟重林深谙这个道理。
伪造完身世，在两人的注视下，他双眼一闭，身子前后晃了晃，下一刻就软倒在地。
薛旻慌忙一把接住，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发现只是昏迷后才松了口气。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薛旻叹了口气，将迟重林抱上床铺，盖好被子后转头教育贺庆道，“以后收收你的小性子，不能欺负师弟，知道不？”
后者抹掉脸上的泪痕，用力吸了吸鼻涕，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小师弟过得这么惨，以后要是有人想找他的麻烦，必须先过我这关。”
放完大话，贺庆扭头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迟重林，那张总是神采洋溢的脸难得低落下来。
想起小师弟方才说的话，心口有种胀胀的阻塞，叫他喘不过气。
“师兄，”他抬头看向薛旻，闷闷道，“小师弟的阿妈不在了，可我还没见过我阿妈长什么样。”
“……没事，以后肯定会见到的。”薛旻顿了顿，拍拍他的肩膀。
他们都是被三白宗捡回来的孩子，若要论苦痛，他们所经历的自然要比寻常小孩多得多。
想起那日冲破天幕的火光和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薛旻用力闭了闭眼睛，努力将自己从回忆中抽身。
“我们先出去吧，让小师弟休息一会儿。”他轻声道。
门扇被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
房内，本该陷入昏迷的迟重林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