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好冷,好冷!”灵希打着摆子,猛地从梦中惊醒。
身上盖着的是大红石榴缠枝绣喜鹊锦被,花纹繁复的千工黄花梨拔步床内挂了红纱帐子,抬眼望向帐外,也是一片朦胧的喜庆之色。
灵希大口大口的喘气,用被把自己脖子以下全部围住,可还是觉着冷,一边哆嗦一边惊惧: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此时门开了,一个小丫头探头进来,轻声唤了句“姑娘。”
灵希裹着被子将床帐拉开,看见了桃姜那红扑扑的小脸,顿时更惊异了。
桃姜拎着铜壶,身量和门边放着的长颈青花瓷瓶一样高,一脸稚气未脱,分明是未及豆蔻。
桃姜看见灵希一脸苍白,身上被子包得像个茧一般,疑惑道:“姑娘,您很很冷吗?”
现在已经入春,今日更是格外暖和,小姑娘爱臭美,连薄袄子都脱了,早早换上了春装。
灵希木讷地点点头,茫然地环视室内。
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高高矮矮的垂泪红烛,靠窗的案几上规整地摆着花生桂圆红枣莲子果盘,寓意着早生贵子,玉如意、金算盘、龙凤呈祥对设,蝙蝠报喜锦缎坐垫,一屋子的金玉满堂,昭示着长辈对新人的美好祝愿。
灵希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她重生了,重生在三年前,和孙玦成婚的第二天。
当年她被找回来后,大长公主本是对这自小定下的婚约心存顾忌的,孙玦虽是至交好友留下唯一的孩子,但秉性纨绔,实非良人,奈何灵希一再坚持,大长公主这才未悔婚。
“也罢,那孩子虽顽劣,但从不眠花宿柳,西琼王府虽有王府门楣,但也实不算什么高门大户,你嫁过去,有我撑腰,倒也能一世顺遂,少了那些烦心事。”
长公主这般说着,为灵希按照公主出嫁规制备了嫁妆,又亲自动手操办了婚礼,当日阵仗之大,轰动全城。
可有什么用呢,灵希想,新婚当夜,她怀着万分的期待与羞涩,怕妆面花了,她甚至一口水都不敢喝,等到半夜人终于来了,盖缓缓掀开,那朝思暮想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可神色却是那样的疏离冷漠。
孙玦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随手甩开盖头,带着满身酒气,步履轻飘地开了门,去书房睡了。
回想前世总总,到底是一腔情意错付了。
当时孙玦走后,灵希难过得一夜未睡,先是反复询问桃姜和翠竹自己衣着妆面可有不妥之处,后是嗅着喜服,想着是不是上面的熏香孙玦不喜欢,之后好不容易卸下钗环沐了浴,又想着是不是今日是不是举止哪里不好,给孙玦丢了脸面,才惹得他不快。
同样的场景,重生回来,心境却已大不相同。此时回想起新婚之夜,灵希心如止水,嘴角甚至还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胸膛之下,心脏在平稳而有力地跳动。
灵希眼角渐渐溢出泪水。
她重生了,回到了身体康健的十七岁,回到了母亲还活着的十七岁!感谢上天,让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不会,翠竹也进来了,她左手腕上搭了五六件春衫,右手腕子抱着一个大妆奁,后面跟着几个丫鬟,也是拿着不少衣服首饰。
灵希一直不习惯有太多人伺候,丫鬟们放下东西就都退了出去,翠竹抱着衣服走到灵希面前,询问道:“姑娘,我把长公主给您带来的五十多套春衫反复筛选,留下这十来套,你看可有喜欢的?”
灵希:“”
因为新婚当夜没留住孙玦,当时的灵希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第二天的穿搭妆容,想着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些,和孙玦一起敬茶时吸引他的注意。
长公主给她带过来的衣服不计其数,她跳下床想亲自去挑选,还是翠竹按下了她,问了她的要求,替她提早去挑,这才没让她闹出笑话来。
灵希扫了一眼那些红粉嫩黄的轻薄衣衫,淡淡道:“取件袄子过来吧。”
翠竹一怔,道:“昨夜不是商量好了要穿春衫吗?”
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们姑娘身姿高挑纤细,有流畅的肌肉线条,肤色白皙却不病态,面颊粉嫩,穿上薄薄的春衫,正好能显出优势,是故昨夜才说好今天要穿春衫,让姑爷眼前一亮。
灵希只是摇头:“太冷了,我想穿薄棉袄子。”
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她现在不想取悦别人,只想温暖自己。
翠竹和桃姜互看一眼,迟疑道:“可是今天这天气”
话未说完,只见灵希面色苍白,整个人都缩在锦被里,翠竹吞下话语,只当姑娘心情不好,导致身体虚弱不想穿得太薄,转身出去找衣服。
“从衣橱里随便拿一件就行。”灵希道。
长公主给她带的衣服太多,衣橱根本放不下,现在都在东厢房里面搁着,还未整理。前世她穿衣要犹豫许久,备下十来件选来选去,还要想着如何搭配首饰,只为讨孙玦开心。如今孙玦于她不过路人,灵希再也不会想不开为他浪费那许多时间。
翠竹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何同昨夜有那么大转变,只是纳闷地从衣橱里拿了一件鹅黄绣兰花圆领对襟薄袄,又选了件浅葱绿马面裙,为灵希穿上。
坐在妆镜前,灵希命桃姜打窗扉。
温暖的晨光照射进来,窗外是红桃绿柳,翠鸟雎鸠。灵希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春日阳光带来的暖意,这才觉着到临死前那刺骨的寒意渐渐消退。
睁开眼,铜镜中的女子眉眼秾丽,鼻梁高挺,樱唇饱满,虽因经历巨变面色有些苍白,但无疑是健康而美丽的。
明明不施粉黛,便已是最好的颜色,前世她却总觉着自己的长相带着一股土气,不管翠竹和桃姜如何夸她貌美都不信,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如高门贵女们眉目精致秀丽,日日琢磨着如何描眉施粉,费尽心思。
翠竹打开珠粉盒子,皱着眉回想着这些日子和自家小姐努力钻研过的妆面,准备上手,谁知那棉布粉垫还未挨上,就被灵希挡住了。
“就这样,不必上妆。”
翠竹一愣,桃姜却再也忍不住了,瞪圆了眼睛问道:“姑娘您春装也不穿了,妆也不画了,怎么和变了个人似的?”
小姑娘合计道,那不成是昨夜姑爷没来圆房,小姐受刺激太大,故而反常?
灵希猜到她的念头,并未反驳,只是一笑,在桃姜粉嫩嫩的小脸上轻轻掐了掐,道:“那你就当姑娘我变了个人吧。”
既是上天让她重活一次,她自然要换个活法。
从妆奁中随意挑了只珠钗,并两朵兰花绒花,又选了对样式简洁的浅玉色耳珰,便完成了梳妆,照镜子一看,倒是比前世刻苦钻研打扮顺眼了多。
灵希满意地点点头,对桃姜道:“去拿笔墨纸砚来。”
桃姜颇为不赞成道:“姑娘,今早还要去敬茶,还是先不要练字了罢。”
灵希自小被南苑海户养大,大字不识一个,虽一朝被长公主认回,无人敢当面说什么,但背离还是嘲讽她粗鄙无知,连字都不认得。
灵希不想让他人看低,更重要的是,孙玦小时候在国子监听学,学问尤其好,就算现在变成了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其题词的字画扇子,也在文人雅士圈子里颇有名气,是故,认亲后没多久,灵希就跟着女先生从头学习认字,不想给孙玦掉面子。
桃姜见灵希不说话,只好去拿了笔墨纸砚过来,为灵希铺好。
翠竹研好墨,灵希坐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却忽然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停住了。
桃姜和翠竹相视一眼,暗暗叹气。
她们家姑娘实在于文墨没天赋,待嫁在家之时就开始学认字写字了,算是相当勤奋,到现在,还是提笔也写不出字来。
灵希扬首对她们一笑,道:“去外面候着,我一会便出去。”
桃姜和翠竹只以为灵希羞于在她们面前练字,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四下无人,窗扉轻阖,灵希提笔落字,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浮现与纸上。
她确实于笔墨之类无天赋,但耐不住三年如一日的刻苦钻研。
“夫妇之缘,情恩深重,本应伉俪情深,结誓幽远。前世百年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盖是怨家,故来相对。虽与郎君自有结有鸳盟,想来是长辈殷殷期盼,郎君与妾,二心不同。
既如此,终究难归一意,涉及诸亲,难免各迁本道,故妾愿与郎君相离。
愿相离之后,郎君前程似锦,再娶佳人,平步金殿青云,膝前儿女承欢,解冤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灵希有些迫切,她吹了吹墨迹,让和离书尽快些干。
前世种种如东逝流水,她现在对孙玦无爱亦无恨,只想尽快离开王府,回到母亲身边。
脑海中又浮现出公主府挂着白色挽联的门楣,灵希心中一阵疼痛,深吸一口气,勉强才定下神来。
还有三年,一切还都来得及,她一定会想出办法,扭转母亲和自己命运。
墨迹干了,灵希塞进信封,快步走出内室推开门。
阳光撒了她满怀,灵希扬起笑脸,对桃姜和翠竹说:“快,我们去找姑爷!”
两个丫鬟还以为她是想找孙玦一同去敬茶,便引着灵希一同去了书房。
书房在正屋的斜对角,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回廊。
其实以前书房和主屋没离这么远,还是因为长公主嫌弃这清兰院太小,扩建了一番,将整个院子翻大了一倍,这才多了这许多距离。
廊庑外便是一片芳菲四溢的花园,池塘里荷叶片片,小桥流水,靠近廊庑有种紫藤、铃兰、桃花、梨花迎春花和许多灵希叫不出品种的花卉——这些也都是长公主布置的。
当年灵希被找回来时,所有人都说孙玦空有副皮囊,游手好闲不说,身份也尴尬,劝灵希悔了这婚事,西琼王府在京城便是个软柿子,就算公主府悔婚,王府也不敢说什么。
可灵希一再坚持,长公主只好力排众议,说灵希的看上的就是最好的,嫁过去必定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之后更是下了大手笔为她操办布置婚礼。
书房紧闭的大门近在眼前,灵希却忽然犹豫了。
母亲这样为她张罗,新婚第二天就和离,是否也太下她面子?
灵希这样想着,迟迟未动,桃姜却耐不住了,笃笃笃扣响了房门。
“姑爷,该去敬茶了!”
书房外面有两个伺候的小厮,见桃姜去敲门本想拦着,却被桃姜一眼瞪退,只好无奈地靠边站。
灵希这才回过神,这时辰好像早了许多
前世孙玦喝酒喝到半夜,第二天临近中午才起床,灵希在屋里等了他好久,才等到他慢悠悠地从窗外经过。
一朝重生,灵希只想着快点去见长公主,竟是没看时辰。
可转念一想,不看时辰又如何,孙玦新婚之夜种种,俨然也没在意过她的感受,她不过早将他唤醒个把时辰,又有什么打紧的。
门后传来脚步声,门从内被人打开。
吱呀一声,一张貌若天人的脸出现在门后。
少年眉若墨染,眼窝微深,因为宿醉,一双眼睛泛着浅红,带着水色,看上去如湖泊般潋滟。他鼻梁秀挺,薄唇樱染,皮肤冷白如玉,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不论多少次看见这张脸,灵希都得承认,这是世间罕见的美丽。
当然,如果不是孙玦此刻的表情,灵希还愿意给些更高的评价。
孙玦脸皱成一团,像是怕光一样挡了挡太阳,目光落在灵希脸上,困倦的眼中满是不耐烦:“大清早上不让人消停,要去你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