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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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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林静安很难入睡,她不是个情绪很外露的人,大部分时候,她愿意冷着一张脸,也很擅长把无法找到出口的事情关在角落。比如关于自己布满荆棘的童年和青年时光,比如,永远在被以“血缘”要挟的现在……

    “重新开始。”

    好陌生的词语,上一次心里亮起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两年前了。

    那时,她从北市回来,几乎从不休假的她选择义无反顾放下手上的工作,转飞机又转汽车回到宜南县去,奔赴一个人的灵堂。

    谁死了呢?那个幼时懵懂之际还情真意切被自己称之为阿妈的那个人——吴贵芳。

    花圈摆在塑料搭成的篷布之外,白色的底,黑色的字,大大的“奠”字落在棺材正前方,耳边是乡间吹吹打打的仪式,落了漆的桌子旁边坐了些参加仪式的相亲,并不伤心,却闲谈着磕着瓜子。

    林静安有一瞬觉得天旋地转,这荒谬的一幕让她陡然有了真实感。

    说出来,也许没有人信,好多个屈辱又愤恨的时刻,林静安的内心诅咒着她,甚至盼着她死去。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幕,复杂的情绪直冲眼底。

    说不清楚是哀伤还是不甘。

    你怎么就死了呢?还是,你终于是死了。

    林静安一声素衣,呆愣地站在棺材前,乡间的规矩是要停放几天,一时之间,她竟觉得有些腿软,又固执地想打开棺木,亲眼看看她的样子。

    六婶只以为她是伤心过了头,忙拉过她坐在椅子上,说了些体贴的话。

    只是那些话,林静安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直愣愣看着棺木发呆。

    不多时你,那个醉醺醺的,按血缘她应当叫做二哥的男人直冲她而去,抬手就想打,被身边人堪堪拦住。

    林国富发福的身子扭动着,咒骂道:“丧门星!你哥丧门星!”

    “都是你害的!”

    “阿妈早说你是个害人精,害了爸,现在又来害娘!”

    “怎么死的不是你,我砍死你,给娘报仇。”

    ……

    被人拉住,更加使他有了冲劲,林国富激动地挥动手臂,试图睁开人群,给眼前的林静安一个教训。

    林静安冷漠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也不躲开,只是撇开六婶拉住自己的手,她不想要去躲一躲,这一家子的疯子,她早就习惯了。

    她甚至憧憬着不如放肆地打一场,反正,她早也恨透了他们。

    六婶仍旧扯着林静安:“你哥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去婶子家歇一歇。”

    “乖,听话。”

    六婶半抱着林静安,把她拉到了自己家。

    清官难断家务事,乡下人家,哪家没点污遭事儿,六婶不甚在意,只是端了一杯水给林静安,笑着道:“别理你哥,他就是伤心狠了,又喝醉了,说些胡话,你有文化,别同他一般见识。”

    林静安觉得有些讽刺,从来都是这样,人群是不分对错的,他们下意识解决矛盾的方式就是让那个一直委屈的人继续退让,理由也很简单,你懂事,你便吃些亏吧。

    没有人想着公平,他们只是想赶紧堵住那个漏风的洞,哪怕是从别人身上刮一块肉呢?事后指不定还会说:“你看,不漏风不是挺好么?”

    心里一丝凉意,林静安却仍是接过六婶的那杯茶,说了一声:“我知道的,六婶。”

    夜里,守着灵堂,林静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简陋的塑料棚,身后是小时候怎么也逃不开的家,而眼前,身后的房屋已经衰败,那个凶悍了一辈子的妇人,此刻永久闭了眼,躺在慌忙搭建出的灵堂。

    喇叭音响放着些哀乐,林静安心里却有一丝快意。

    她起身,去了堂前,却不跪。

    捡了些纸钱,放入火盆,纸屑灰带着一点火星迎风往上,又星星点点落在地上。

    老人说,死去的人若是高兴,纸钱就会飘扬起来,越高,就是越喜悦。林静安有些失神:你在高兴些什么?是因为把我又拽回这里么?是了,向来我不愿意的事,都是你高兴的事。

    蹲在地上,林静安心里平静了一些,甚至有了闲心打量这个她很久没回来又无比熟悉的地方。

    陡然发现,那些她小时候跪过的硬石板,原来不是记忆里那么宽大冰冷,只是小小一块而已,那个翻不出的围墙,也只不过堪堪到自己头顶的高度。

    眼前的棺木不会言语,但吴桂芳的话一点点又响起耳边。

    当她第一次表达抗议,也要吃单独做给哥哥的肉时,吴桂芳说:“你个赔钱货,你吃了你哥吃什么,丫头片子,给什么吃什么。”林静安摔了碗,被打得身上没有好肉,还要跪在门前的石板上。

    当她考上好的中学,吴桂芳说:“光晓得自己学,也不顾顾你二哥。”十几岁的林国富也走过来冲着她的脸“呸”了一口。

    高一要交学费,吴桂芳说:“你以后是外姓人,有这钱,不如留给你二哥娶媳妇。”林静安咬着牙,吴桂芳却一脚踹过去,催着她去做饭。

    林静安自己攒了钱,吴桂芳收刮了去,她说:“会挣钱不知道往家里给,给外面做什么,别跟你爸一样,死读书一辈子没出息。”林静安关了门,那一夜是六婶把她从父亲的坟前抱回自己家。

    向学校打了欠条,她上了高中,吴桂芳坐在校门口撒泼:“没良心的人哦,只晓得自己往上爬,踩着亲娘亲哥的肉,认了几个大字,就不知道孝字怎么写。”来来往往的人,用尖锐的目光剜去林静安的自尊心,而回去的路上,吴桂芳只觉得不花钱了真好。

    靠人资助,她考了第一名,吴桂芳说:“别不知道姓什么,我这,不讲这些,女孩家里该干的还是你干,干不好书也别读。”有咒骂她,有钱不知往家里拿,拿去上学有什么用。

    考上了大学,吴桂芳感到了害怕,她怕林静安飞到一个她抓不住的地方,所以生生不要她去,林静安说每个月打工往家寄钱,吴桂芳才松了口,只说:“别以为跑到外面就不信林了。”那个夏天的末尾,林静安用一张欠条换回了往外的车票。

    再后来,便是无止境的伸手,那些重复的场景里,他们总是重复一句话:“这是你欠的。”欠了钱,欠了恩,连自己最想念的阿爸,也是身上的债务。

    像是水里投了一颗石子,一开始还会绽开水花,后来,就默默沉入湖底,林静安的反抗和不甘,也在时间里变成了一种默认,连一个水泡都懒得起。

    还以为,她会活得久一些,如同她自己说得那样,“放过你,那是永远都不可的。”

    只是没想到,那道枷锁,自己陡然裂开口子。吴桂芳死了,沉静的夜里,林静安与她隔着棺材的木材,那里没有她的呼吸声,以后也不会有。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理直气壮地趴在她的身上吸血,不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打乱刚燃起的希望。

    就算,生育,是她欠吴桂芳,对待那个血缘上的阿妈,她从来不曾真的硬下心肠来。

    可林国富又算什么东西?她从来不欠他的。

    从此以后,她将无所顾忌,

    想到这,林静安脸上浮现出一丝放松。

    原来,人只要长大了,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小时候要淹没自己的河流,长大以后,发现,不过到腿边,只要想,跨过去就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林静安发现今夜的星空格外亮。夜里,某种动物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如林静安此刻的内心,在平静中发疯一般地燃起一股希冀。

    她想起阿爸临死前握着自己的手,那样艰难地叮嘱:

    “阿和,熬一熬,总会好的。”

    林静安在心里对着阿爸回应着:是啊,阿爸,我好像是熬来了自己的春天。

    只是,很难过,在那个艰难的过程中失去了太多,不晓得,一只被剪断的枝干,是否还能如新枝一般发芽生叶。

    也是在那一刻,她第一次那样强烈地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她要去找他,看看他,看他是否还在原地。

    这个荒谬的想法很快在心里生了根,在脑子里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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