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车厢似乎一下子缩小了。
空气弥漫一股好闻的淡香,像是毛发在阳光下晒得很舒服,透出暖洋洋的滋味。
宗烟低着头,等了几瞬,耳尖传来一触即离的颤动。
她眉眼不禁弯起,像只慵懒的猫儿,轻快地咕噜一声,然后抬头看着云默,赞许道:“你倒大胆。”
云默把手收回袖下,淡然道:“仙尊既然许可,我亦感兴趣,何来大胆之言。”
宗烟挑眉,轻快笑了笑,“是啊,你一个小修士都不怕,其他人更加不该害怕。正巧,大家都喜欢议论是非,那不妨,都来见见本仙的原身。”
说话间,火麟车停住,已经到了凌仙山顶。
山顶的大殿前,有一片平台,是停放火麟车的场地,来来往往近百人,他们都是各仙门的精英弟子。
宗烟昂首挺胸,以半妖的模样走出来,大步流星地横穿了整个平台,不出所料,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们或好奇、或惊恐,也有想上前询问的,但一看清宗烟的脸,就无人敢靠近了。
她很满意众人的反应,正想进大殿,却听到一声低怨的兽嚎,寻声望过去。
平台的角落,有一头火麟趴在地上,它粗壮四足上的橙红鳞片掉了不少,露出的皮肤皲裂,正汩汩渗着血。
而火麟背上站着一人,他大骂:“有一点小伤,就不想拉车?凌仙白养你了。”
然后,恼羞成怒,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火麟的背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叫声越发凄厉,眼中露出了哀求。
宗烟蹙眉,想起了方才听到的话:不服管教者,杀之。
可是,火麟武力值虽高,但生性温顺,遇了危险只会躲藏,若非真的伤得太重,怎会不服管教。
她走到火麟身边,还未开口,就对上那弟子惊怒的神情,被呵斥了一声:“哪来的妖孽?!”
然后,还迎面来了一鞭子。
宗烟愣了愣,随即沉下脸,霎时,那鞭子寸寸断裂,散作尘埃了。
她质问着:“你要与我打斗?”
气氛一时凝住了,看戏的人都悄悄往后退,免得被波及。
“陵西师兄,快些来拜见仙尊吧。”云默靠近来调停。
陵西反应过来,从火麟背上滑下来,深深一拜,语气颤抖道:“见过宗烟仙尊,我只是想教训这妖兽,不曾想,失手挥到了您面前。”
他目光恐慌,偷瞄了好几眼那双白耳,额间不由渗出虚汗。传闻不会是真的吧,那位真的有妖族血统,难不成……是想为这妖兽出头?
他连忙解释:“我并非在虐待这妖兽,只是它不知发什么疯,不听命令,趴在地上不肯动。而点睛会又需要很多火麟车,我……我一时着急,放平日,哪舍得打伤它。”
宗烟没理他,只是静静看着火麟,久久不语。
没法管,她可没忘,插手两族的事,向来没有好结果。
罢了,把正事弄完就离开,眼不见心为静。
她闷闷地绕过他们,径直走进了大殿。
殿内。
联合举办点睛会的九大仙门之首,齐聚于此。
主位上,是东道主——凌仙,有掌门和两位长老出席。
殿中两侧,其余八家,各有三四人出席。
宗烟一一扫视过去,大多数都是熟悉的面孔,每隔十年,举办点睛会的前夕,她都会与这九大仙门的头头们碰面,都快相看两厌了。
不过这回,倒是有三张新面孔。
那桌居首位的是个男修士,板着脸,眼皮耷拉,长相凶狠。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客气道:“这位仙友面生,想必是长虹的新任府主。”
洪府主面色极沉,鼻音极重地冷哼,全然不想理会她的模样。
他身后,还有两个长虹府长出席,面色也不太好看。
宗烟勾笑,明知故问:“你们不欢迎本仙?”
说起来,长虹府所在之处,离妖族地界不远,与妖族小摩擦不断,大打出手也有过几回。
见了她这模样,脸色能好看才怪。
“啪——”清脆的一声,洪府主握碎了扶手。
他语含浓浓怒火,装都不想装,“你个低贱妖女……”话到这里,声音生生卡住了。
一把通体莹白的细刀乍然出现,刀尖对着他的嘴,离刺中,仅距离半寸。
不少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宗烟的本命法器——白刃,整个大殿的人,没人敢说,自己能挡住白刃一刀。
殿中死一般的静寂。
宗烟琥珀色的竖瞳明亮,像是燃出了金色的火焰,但让人感受不到半丝温暖。
她耳边有道传音,嗡嗡道:“宗烟宗烟,别动手,别在这打。我这大殿前年才修好,花了一大笔银子。你卖我一分薄面,忍一下,私下去解决好不好。”
她看向主位中间——凌仙掌门闲钰。
闲钰端坐着,一身浩然正气,不怒自威,但嘴巴翁动,在不断地传音劝阻,见她看过来,还狠狠眨了几下眼,一边想维持形象,一边急得想冲过来。
宗烟无视那目光,撇头盯着洪府主的脸,自顾自抬起爪子,比划了一下。
嗯,就在这开个口子,用血洗洗那脏嘴。
她正准备动手,身后,云默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见过宗烟仙尊、诸位仙者,见过掌门。”
宗烟偏头看去,那少年低着头,眉眼平和,颇有几分乖巧意味。
忽然,心间怒火就熄灭了大半。
那灵识残缺是不喜她,但这里可有一个喜欢她耳朵,喜欢到控制不住手的。
闲钰像是看到救星,欣喜道:“云默啊,你来得正好,快去把糕点都摆上。”
云默遵命,给每桌都摆上了一份糕点,最后,将半食盒的糕点,都摆在了闲钰身旁的桌面。
闲钰斡旋着,“宗烟小师妹,师兄略备了些吃食,都是按你的口味定制的,要不,你先入座,吃一点?”
宗烟眉头微动。
闲钰是灵域不冥山的,腐毒之战后,灵域变得不适合修炼了,他便带着不冥山众人离开,创建了凌仙。
同门情意,她可以给一点面子。
“那便给府主一个解释的机会。”
宗烟坐到那尽是糕点的桌旁,爪尖敲了敲桌面,白刃跟着微微颤抖,闪出寒光。
“只是,本仙并非大善人,脾性也不好,你最好说出个道理来,否则……”
“我有何可解释的。”洪府主打断她,“反倒是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嗯?”宗烟歪头,爪子撑着下巴,冷冷看他。
洪府主双手握拳,强硬道:“若非你逼着长虹府搬迁,从那么好的风水宝地,搬到了现在那破烂地。师父她……也不会被妖兽所伤,不治……身亡。”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染上了哭腔。
竟有这事?
宗烟愣了愣,忽然有些局促,不自然地收起白刃,化回人形。
她的不满转成了疑惑,询问:“你师父……萱府主,是被妖兽所害?”
“是!那群妖兽突然闯进了人族地界,师父为了保护我们,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洪府主一个粗狂男子,说到这,直接捂脸哭泣起来。
他身旁的两个府长,也垂头叹息:“是我们拖累了她,不然,师父定能能跑掉的。”
宗烟心里泛起同情,但是也清楚,她不能管这事。
如今两族算是有个平衡,以她的脾气和修为,管起来,八成局势会更糟。
洪府主哭了一会,然后猛地一抹眼泪,坚定道:“反正我已决定,点睛会后,长虹府要搬回到原来的地方。”
宗烟一愣,脸色瞬间极寒,阴恻恻问:“你们要离开?”
“对!”
洪府主起身,如一堵墙般矗立,掷地有声,“就算杀了我,长虹也要回去!”
呵!
长虹府当真有胆量,但它若不愿待在那里,便整个仙门都不必存在了。
宗烟瞳孔紧缩,透出冷冽。
“府主当知,本仙只是需要九个仙门看守裂缝,但并不在意是,哪,九,个。”
她缓缓起身,周身灵力倾泻而出,空气凝固一般的沉重。
众人只剩一个念头:宗烟动真格了,洪府主怕是活不了了。
“等等。”
闲钰顾不上形象,从座位飞下来,“或许有误会,宗烟,你且先等等。”
“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杀了。”
闲钰转头,又气又急,大吼:“你们这是闹哪样啊,当初需要九个仙门时,都没考虑长虹府,是你们萱府主自己请缨的!”
宗烟被勾起了回忆。
是啊,其它八家仙门都不太情愿搬迁,她都以武力解决了。
但长虹府一直很省心,萱府主也极有能力,短短几百年,长虹府就从平平无奇,变成第二仙门了。
宗烟看着一脸茫然的洪府主,想起往日事关裂缝,都是萱府主一人出面。
她有些荒谬地猜测:“难道你师父从未说过?本仙让你们搬迁的原因。”
洪府主与两个府长面面相觑。
宗烟抿唇,索然无味地坐回去。
看来萱府主为了保护他们,什么都没说啊。
闲钰一脸黑线,憋着气,给他们解释。
“人族地界有九道空间裂缝,连接异界和我们这个世界,一直在往外渗着腐毒之气。”
“过去,我与几位仙者封印了它们。”
“后来,宗烟亲自设了结界,并挑选了九个仙门,搬到裂缝附近看守。”
席间,有人阴阳怪气,插话:“是啊,仙尊可谨慎了,信不过旁人的封印,非要自己布结界呢。”
有人咯咯笑,接话:“仙尊也不信自己。喏,每届点睛会都要聚集我们,问一问裂缝情况。可我都看了几百年,没看出一点变化。”
宗烟静静听着,捻起一块糕点,一口口吃着。
这话说得……好像她很想见他们。
但没办法,她毁灭不了裂缝,只能让仙门盯着这九道。
她看向洪府主,“如何,长虹还想搬走吗?”
洪府主恍惚地坐下,呆滞摇头。
此间事了。
宗烟走出大殿,两位府长跟了上来,欲言又止。
她不耐烦问:“何事?”
两府长犹豫许久,像是豁出去了,深深弯腰,高高拱手。
“请仙尊责罚,原先我两灵识混沌了,才在外面乱说了些胡话。”
“什么话?”
“……”其中一府长含糊道,“就是一些您身世的胡话。”
“是你们啊。”宗烟冷漠脸。
这两人对她一知半解,又有怨恨,传她的谣也合理。
但是……
她好奇地追问:“虽然是胡话,但为何说我暗杀小修士?”
“这……”两人相互推脱,不情不愿地说,“要是说杀害有名的仙者,哪会有人信。而点睛会一过,会有很多小修士入门,但凡少个一两个,就能坐实罪名了。”
宗烟细想一下,认同地点点头。
看来,他们的胡说,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那霸占灵域宝物呢?”
“这词虽然不妥,但不算歪曲事实吧。”一个府长小心翼翼道,“全大陆能自由来回异界的,只有你一位。”
自由?
宗烟沉默,片刻后,猛地大笑起来。
她与三主峰一同被卷入异界,受困三百年,直至她突破了更高的境界——清境,才艰难地从空间裂缝回来。
可真自由呢。
她笑着感慨:“你们不去说书,倒可惜了。”
这等丰富想象,寻常说书人都不一定有。
两府长听着这笑声,心里瘆得慌,齐齐行礼,再度请罪:“我们自知罪孽深重,还请仙尊责罚。”
“哦——”宗烟拉长语调,“既然是无知所致,改过自新就行了。”
“至于怎么做……”
她歪头,满眼期待,“凌月镇上有不少戏台,你们去做说书演出,好好为本仙解释一番?”
两府长面色微变,他们可是堂堂长虹府的府长,站到台上,未免也丢脸了。
“怎么,不愿?”
“不不不,我们愿意,愿意极了。”
宗烟含笑,“那本仙就在凌仙多待几日,等着听到你们的事迹。”
“……好。”两府长脚步虚浮地离开。
宗烟抬头看看天色,日头偏西了。
嗯,今日去哪里休息呢?凌月镇太吵闹了,在山上寻处人少之地罢了。
她沿着最荒凉的小山道,缓缓往下走,忽然,哒的一声,踩到了一块碎石。
眼前的山道草木凌乱,石头地板破碎了好几块,点点血迹一路向下,延伸至一片密林中。
而密林间,隐隐有火光闪烁,夹杂的兽嚎,听起来痛苦而绝望。
宗烟凝眉,凌仙养妖兽,就是为了虐待?
她隐身走了过去,眉头皱得更深了。
密林中,那头受伤的火麟,现在更是惨不忍睹。
全身鳞片大半脱落,鲜血四溢,一只前足扭曲折着,下颚缺了一半,满口往外淌血。
然而有此等重伤,它依旧在奋力挣扎,四足乱蹬、仰头猛冲,若非身上还有被伏兽绳捆着,都不知道会窜到哪里去。
而伏兽绳另一端,在一个沾满血污的凌仙弟子手上。
宗烟定睛细看。
那人她见过,叫……陵西。
陵西全身都在用力,紧咬牙关地扯着绳子,但还是被拖着了几步。
看起来,这不像是在虐待,而是在制止火麟。
宗烟有些纳闷。
那弟子为何不找人帮忙,他虽有些本事,但明显快控制不住了。
“师兄。”密林又来了一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时,陵西像是被惊到,连忙施法遮掩了火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