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湖宴请
榆林巷整条巷子都是官宅,附近冷清寂静得很,街头的喧嚣一丝都传不进来。
才察觉四周安静空无一人,刚才那样激烈的打斗声,两边府宅里的人不会听不见,可从头到尾都不见一个人出来查看。
看来真应那句“当官都怕官差”,嫌晦气呀。
她道:“走吧,回家。”
“从这儿走路回家少说得有半个时辰,周叔出去雇马车了,姑娘先在此等等吧。”傍晚起风了,桃夭有些担忧姑娘受冷。
“不要紧,咱们沿街出去逛逛。”
步至交叉的路口时,侧边的窄道里突然蹿出来一身白衣服,手持红鞭的蒙面人,从她们身边迅速掠过,擦身之际那人回头来看了沈令姜一眼。
她也看出来,此人眉眼身段是个女子。
稍后又追出不少侍卫,也碰上沈令姜,其中领头的人认出来她身份,收敛了神色,询问她是否看见蒙面人经过。
她随意指了个方向:“往那儿走了。”
侍卫不再多说立刻飞奔追去,只不过他们明显不相信她的话,两个路口分别都派人进去,简直是多嘴一问。
桃夭打量一眼,说:“姑娘,那些人应该是敏阳侯府的侍卫。”
沈令姜点头,不欲理会。
另一边,蒙面女子躲在角落里许久没听见追逐声。正疑惑,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出来吧,人我帮你引开了。”
听出这声音,她愣住。
前方没有动静,苏克眉头微动,可别是他多管闲事了,正欲再问,躲着的人慢慢走了出来。
果真没有认错人,苏克微微一笑:“想不到在此能遇见叶姑娘。”
对方显然意外被他认出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摘下面巾,问他:“你如何认出我?”
苏克指了指她手上的红鞭:“我认得这个。”
此叶姓女子轻轻感谢:“多谢苏公子。”
“别客气,你师兄呢?不会落入那群人手里了吧?”
“……只有我一个人。”
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跑盛都来,还在榆林巷惹上麻烦,铁定有什么事情。
见对方沉默,偏头躲过他的视线,苏克耸了耸肩,也不去问她犯了什么事,江湖相识朋友一场,他刚才才会出手帮一把,“你可有受伤?”
女子答:“没有。”接着听到搜查的脚步声又朝这边靠近,她登时变得紧张。
苏克左右张望,还没有出现侍卫的身影,立即叫仲宽带着她骑马出去。
“骑我的马,赶紧走。”
她仅犹豫一下,就立即翻身上马,马蹄声吸引到巷子里的侍卫,全部追出来后扑了个空,人已经骑马远去。
苏克躲在墙缝里,待这群侍卫尽数追过去后才出去,反方向回府。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巷子里飞奔出来从身边疾驰而过,沈令姜停下步子,又看到这群侍卫涌出巷子,“榆林巷今天可真热闹。”
缉捕完盗贼的庄屿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返回,到她跟前停下来。
“马车还给姑娘,只是车轿子损破了。”对方有些愧疚,说道:“在下明日差人送一辆完好的马车到府上,今日劳姑娘先将就着坐。”
沈令姜淡淡地拒绝他:“不必了,一辆马车而已,人捉到了?”
“贼犯已捉住,让姑娘受惊了,也多谢沈姑娘送来消息。”
“算是报答庄指挥上回的相助之恩,既然事了我先回去了,不耽误你办差。”话落,上马离开。
苏府。
仲宽在一个时辰之后返回,告知人已经安全,全程都没有追兵发现。苏克正和他大哥对弈,听了只是点点头,又听仲宽继续说:“属下刚才顺路查了,追她的那些人,是贺府的侍卫。”
他疑惑:“贺府?”
苏绰目光虽一直放在棋盘上,但也有细听仲宽禀报的事情,随口回答:“贺兰星,新科状元。”
苏克道:“状元郎啊,我知道,他府里有那么多兵士么?”正要落下棋子,手突然顿住,他恍然过来,“有个县主呢。”
放下棋子后若有所思,江湖人巴不得与官差泾渭分明,怎么会主动惹一身腥。
苏绰提醒他:“蔺家儿女可不好惹,即便冲着贺兰星去的,也该让你朋友小心为上,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苏克笑了声,痞里痞气的:“敏阳侯的乘龙快婿,的确惹不起。”
苏绰:“住嘴吧。”
他嘀咕:“又没说错。”皇城的世家子弟谁都惹不起啊,他深觉得自己自入盛都以来就夹着尾巴做人,憋屈得很。
似乎忘了自己“夹着尾巴”也已得罪一波,苏克那肆无忌惮的性子跟从不饶人的嘴巴,简直来一个嘴一个,来两个嘴一双。
不过他向来玩得开,这边得罪一批人,那头就处上一窝公子哥儿。
盛都的公子哥儿入仕个个得家荫庇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差的时辰都比不上吃顿饭的功夫久,一群酒肉朋友隔几日不喝酒就心痒难耐,光喝酒不行,还要挑上好的地方。
没多久赵宗灵又新得一处庄园,就在甘泉山的上琼别苑附近,亭台楼阁都装潢得玲珑剔透,附带一片青绿的莲湖,景色分外宜人。
素来也爱玩儿的英国公千金听闻兄长借了那座庄园开办烧尾宴,立刻央求兄长把莲湖让出来,她雇一艘两层楼的画舸也设一个赏湖小宴,邀请一众小姐妹去玩儿。
帖子送到沈令姜手上时,她实实地愣了一下,往日同高淑宁并无交情,对方设宴也从未邀请过自己,怎么这回就突然下帖?
“姑娘要去么?”
将帖子顺手放桌上,沈令姜神色淡淡,毫无兴趣,“去做什么?即便高淑宁诚心邀请,其他人也不欢迎我。”
“定是上回在城郊,您遇见她摔伤了顺手帮一把,高姑娘记在心上这次特意来邀请您。”桃夭仔细看帖子内容,字字诚意,看来这位高姑娘确实有意邀请。
“撷芳园……在甘泉山呢,姑娘好久没去泡温泉了,不如咱们自去甘泉山吧?”桃夭心想湖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泡温泉好。
沈令姜再次看了一眼地点后,忽而一笑,合上帖子轻轻拍桃夭的脑袋,“温泉你自己泡吧,我跟清禾去赏湖。”
桃夭:“姑娘您又改主意啦?”
“改了。”
到赏湖那日,沈令姜同乘薛府的马车赴会,从城内到庄园的路程得行驶一个多时辰。抵达庄园时,外面已经停靠了一排的马车,她们只好在前面一段路停车步行。
二人自车上走下来就见一堵宽阔的院墙,新砌的浮雕白墙约摸有九尺高,四面绿水青山环绕,能瞧出是重金砸出的山庄。
薛清禾有些许疑惑,“请这么多人?”
走至门口,抬眸望见“撷芳园”三个字,守在门口的小厮殷勤下来问候,接过帖子看一眼,便将人客气地邀请入园。
她们俩进园子里后穿过一个桃花林,又绕过两个水榭,逛了一路才走至莲湖。
湖畔落尽叶子的柳条随风摇曳,一艘精致的画舸就停泊在柳树旁边,湖面碧波荡漾荡起阵阵涟漪,连带着湖上的画舸也微微摇晃。
在侍女地指引下进入船舱,正想开口询问就听一道欢喜的声音。
“清禾姐姐,沈姑娘,你们来啦,快上来!”
今天的东道主,英国公的爱女高淑宁站在上面,探下身子笑盈盈地朝她俩摇手。
沈令姜跟在薛清禾身后走上顶层,上面已有几位姑娘,原本言笑晏晏的人看见她后则目露惊讶,谈笑声停下来。
高淑宁还没来得及解释,先兴高采烈地迎她们入座。
曾和沈令姜有过正面冲突的王蓁冷哼一声,另一姑娘也当场甩脸色,阴阳怪气地开口:“高淑宁,你怎么把她叫来了?”话说得相当直白不客气。
眼前这个神情倨傲,姿态很是嚣张的女子正是襄衣伯爵府二房的千金。沈令姜无意与其争锋,将她言语当做耳旁风,从容不迫地朝诸位姑娘轻轻施礼,客气一下。
被甩脸色高淑宁也不生气,好声好气地劝道:“人多热闹呀,沈姑娘为人直爽,我早就想和她相交,今日是特意邀请她前来,咱们好好赏湖,都别置气。”
薛清禾亦笑着点点头:“是啊,今日这般好时光大家一起游湖赏景,莫要争锋相对,三姑娘,坐下来一起喝茶吧。”
赵泠罗冷笑一声:“我可不像薛大姑娘你,什么人都上赶着结交。”
王蓁沉着脸指责:“咱们往日从不与她相交,淑宁你要请她也好歹知会我们一声。”
有嘀咕声附和:“早知她来,我肯定不会来这劳什子游湖。”
“薛姐姐不跟自己的妹妹来,反倒跟别人。”
一言一语,都明明白白的当面嫌弃沈令姜,她浅浅一笑,丝毫不挂脸色,施施然地开口:“诸位既然不欢迎我,那我便不在此扰了你们的兴致,多谢高姑娘今日的盛请,劳烦先靠岸吧。”
画舸已经慢慢游出了一段,高淑宁有些愧意,她确实想借此机会缓和大家彼此间的关系,却似乎低估了其他人的偏见,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都到这儿了且游一圈再回去吧,我今日带了望月台新出的梨花茶和如意酥,大家都还没尝尝呢。”高淑宁有些结巴地劝解,又对意见最大的赵泠罗王蓁二人好言相求:“两位好姐姐,今日看在我的面上,就别置气了好么?”
赵泠罗张手指着舱在的湖面,语气相当不客气:“高淑宁,这是我家的庄园。”
高淑宁圆圆的小脸委屈得不行,低声下气恳求:“我大哥今日也同许多好友在园中设宴,咱们在这儿争执让人看见不好,先暂且游着,好么?”
闻言,王蓁眼睛亮了亮,微微露出笑容:“高大哥也在园里?他们也来游湖吗?”
高淑宁摇摇头,道:“他们在水榭,大哥和谢公子他们在办烧尾宴,泠罗姐姐,别生气了。”
赵泠罗冷哼一声,甩袖不再理会她。
沈令姜难以理解,如此不平衡的关系,高淑宁竟然还与她们相处,她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小姐。
众人得知撷芳园里也来了哪些公子,有几位是在座一些姑娘芳心暗许的人,这下心思都散开了,再没有心情针对沈令姜,干脆将她冷落在一边。
她们聊着,不知何时聊到前些日子赵宗灵跟什么人打赌输了,挂牌在街上吆喝,丢了好些面子。
赵泠罗目露凶光,立刻回头瞪一眼说话的人,那姑娘惊觉失言,赶忙道歉不再吭声,其他人也不敢再议论。
薛清禾陪沈令姜说话,突然被追问到薛科的事情。
听说他前几日在藏香阁里与人争抢,不慎从二楼跌落摔断了腿,在那地方能争抢什么,她们心知肚明忍不住鄙夷。
“薛公子伤得重不重?”
询问的姑娘明显当做笑料问的,知道薛清禾的性格软弱好欺,要换薛清欢在这里就没人敢这样当面问。
薛清禾一点都不在意薛科伤重不重,死活都无所谓,只被外人提问,她还是得委婉地回避过去。
沈令姜眉眼轻轻一动,面上无异色,低声问:“能否医好?”
薛清禾点头,“算他运气好没有骨裂。”
她轻声呢喃:“的确是好运气。”
船慢慢游到湖中心,今日有些雾蒙,湖岸一面的山色若隐若现如同水墨画,若是莲花盛开的季节想必湖景更美。
湖岸另一面连着水榭阁楼,此刻阁楼上聚了不少世家公子,在饮酒谈天说地。
“谢淙旻那小子可真是个大聪明,我跟你们讲,他前阵子费尽心思从一个海商手里买到一颗”趁谢彧离席更衣的功夫,韩秀林悄悄抖出他的糗事出来笑话,用食指与拇指比了个圈:“这么大的珍珠,捂了好久要送给沈姑娘做生辰礼,结果昨日拿去给人家,被退了回来,说是生辰早就过了。”
其他人听了毫不客气地嘲笑:“啊哈哈哈!”
“还意中人,连人家姑娘生辰都记岔了。”
“沈令姜当真傲慢。”
谢彧一上来就听见他们的笑声,瞪一眼嘴碎的家伙,“你又在这编排我是不是?”
韩秀林捧腹笑:“天地良心我可没编排,都是事实!”
谢彧摇头认栽:“一帮损友。”
小厮又继续搬来数坛酒,高文轩招呼其他人过来,不见苏克人影,忙问:“小公子呢?”
苏克那厮性子不羁,不论玩什么都肆无忌惮,讲话也荤素不忌,他们几个喜欢拉上他一起玩儿,对他态度也一改初识那会儿,连称呼也从“苏兄”改为“苏三”、“小公子”的戏称。
陈润四下找了找,不见人,“方才还在这儿。”
“莫非被赵宗灵那家伙堵住了?”
韩秀林对高文轩不解地问:“这是赵宗灵的庄子?你也敢把惊澜叫来,他们俩结仇呢不怕他们打起来?”
谢彧语气乐呵:“赵宗灵单方面记恨,苏三那德性压根没把人放眼里。”
那更容易挑火了,韩秀林不免有些担忧,“你派人去找找他,叫他回来。”
高文轩摆摆手,让他们放宽心,笑着说:“放心吧,宗灵正在某一处暖香阁内,这会儿没空计较别的事。”
此话有深意,众人都心知肚明笑起来:“不会吧,赵公子今儿还带了美人儿过来?”
“赵公子此刻温香暖玉在怀快活得很,我们这里连个弹曲儿都没有,好不尽兴!”
“就是,咱这个烧尾宴忒寒酸,明礼”
“不如就去藏香阁请几位姑娘过来如何?”苏克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笑盈盈提出个主意,兴奋的神色没有作假。
韩秀林忙问他:“惊澜你去哪儿了?”
苏克拎晃了晃酒壶,“随意逛逛,藏香阁的姑娘请不请?”
“叫你来喝酒不是让你逛园子。”园里还有一众千金,怎么可能答应请藏香阁的姑娘,高文轩给他换上大碗,把酒满上,“今日不请姑娘,酒管够怎么不尽兴!”
谢彧吆喝:“来来来!”
宾客举杯祝贺:“咱们恭贺明礼入都察院,诶哟,也要恭贺谢公子任大理寺正,预祝二位来日青云万里,如日方升!”
高文轩谦谦一笑:“我就是个管文书的。”
“以高公子的才学,相信用不了多久自然高升。”
“日后必能大展宏图!”
“你俩倒好哇,一个在都察院,一个进大理寺,我可惨了被我爹塞进驯马司。”韩秀林举杯叹息,顿时难过不已。
这下轮到谢彧嘲笑他:“谁叫你浪没边了,挂个闲职在身上好歹三天两头去做做样子。你一个多月不见人影点卯都没去,你爹能不气?”
韩秀林有苦难言:“我本来就不是做官的料。”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陈润更是大吐苦水,一脸悲惨:“我落榜后我娘到现在还对我百般嫌弃。”
其他人哄笑,叫他有捷径不走偏偏要跟一群读了十几年的书呆子一起科考,如何能考得过。
陈润不服气,大喊:“谁不是读了十几年书!”
“哈哈哈……”
谢彧拍他肩膀,摇头笑:“不一样。”
是不一样,别人读书是拼了命,而他们这群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用功二字上就有天差地别。
这里所有人入仕都由家里安排妥当,只有陈润选择参加科考,苏克不免对他多了几分另眼相待。
“当个官儿而已,有什么稀奇,还废那劲读书干什么。”
“本公子扶摇直上九万里”
一个个有祖荫庇佑一出生就甩掉十年寒窗之人几万里,别人终其一生也许连个门槛都踏不进,而生在皇城沃土之中的他们仅一步便可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