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从太子府里出来,马车里黎蔓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压在心中的巨石被抬起大半,总算松了口气,“应是能让陛下和殿下都对端王有所提防了,”她抿了抿唇,抬起脸对陆闻砚露出一个笑容,“而且……也能让他们知道燕北之战背后的隐情。”
原先她一直在思索,究竟是找到合适的时机同陆闻砚挑明,让后者上奏重审承恩伯一案时顺带牵出燕北旧事;还是自己寻个合适的时机去击那登闻鼓,使冤情径直上达天听。
但因着“招魂复魄”实在骇人听闻,偏生她所笃定的大半消息都源于前世记忆,届时同官府解释并不方便言明——恐会将整个陆家牵连进来,加上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同陆闻砚说自己为什么认定端王怀有异心。
峰回路转,关永任递来的消息让形势一下变得无比紧迫。意识到前世今生在年份上出入较大的黎蔓来不及顾念太多,情急之下不得不提前和陆闻砚仓促剖白——好在过程虽有曲折,但结果还算喜人。
青年何尝不知道“复仇”是对方心心念念的事,眼见她高兴,他跟着弯起眼睛,温声道,“今日殿下知晓了,改明儿陛下就能听到消息,”说话的人将手覆于那柔夷上,“待清扫完奸佞小人,真相大白天下,定然能让蔓蔓为燕北军讨回公道。”
始终在心底记着至亲蒙冤,在碣州遇险,回京遭人毒害,还不忘惦念书坊的营生……陆闻砚抬眼,看见黎蔓掩在裘衣里的一节玉白脖颈,觉得马车外呼啸的北风声能轻易吹倒她纤瘦欲折的身形。
人生在世自当快意潇洒,怎的他家蔓蔓总是这般劳心费神呢?
轮椅上的人叹了口气。
偏生他昨日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说起这话时,黎蔓怔愣片刻,旋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瞧二郎说的,其实只是恰巧都赶到了一处,算不得什么。再说了,她觉得自己本来也挺爱操心的。
短短一句话,听得向来从容不迫的陆大人心底被狠狠地攥了下,又痛又酸。
“嗯?怎么了?”黎蔓不明白立了功的陆大人为何突然垂头丧气起来,下意识警觉起来,“可是有哪处关窍我没想到?”
还有事情是自己应该想到却忽略的?黎蔓蹙起眉,是前世陛下和太子接连抱恙的事,可来之前不是都细细论过了吗?虽然有极大可能是端王从中作梗,但眼下两位的身子在太医循规蹈矩的请安诊脉下无甚异常,只能先按兵不动……
“与他们那些人无关,”陆闻砚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只是关乎你我,”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越发循循善诱,“端王谋反事大,故而我从昨日到方才都只能暂且搁置。而今既与太子商讨过了,便能把那些闲人放到旁边。”
每每陆闻砚刻出摆出这副叫人春风拂面的样子,黎蔓的直觉就会告诉她——有人会倒霉。但今日的感觉又不太一样,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陆闻砚会问些什么。
只是关乎你我?
不出所料,几乎是在刹那间两人异口同声道:“前世……”
面面斯觑时竟是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黎蔓轻咳几声,垂眼道:“……二郎想问些什么?”
陆闻砚毫不迟疑地开口,“前世……是我遇到你的时候太晚了么?”说罢他忽而生出几分犹疑,“还是我后来行事太过火,把你吓着了?”
“嗯?”黎蔓愣了片刻,听清对方的询问后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
对于她自己后来的结局,女子只是浅浅提了一句“因病而死”。这两日又满心满眼地扑在“端王疑似勾结异邦谋反”的事上,是以陆闻砚还没来得及细细地问。
“离我近些,”语气不算强硬,但动作分明是不由分说的。陆闻砚执了几寸那素白的手腕,目光慢慢描绘着黎蔓的面庞,“昨日你对你自己的事提的不多,只说凌鹏远同你夫……”
夫妻?他凌鹏远算个什么东西。
青年心底涌起不悦与反感, “只说了你所嫁非人,最后缠绵病榻得知至亲蒙冤后……”说话的人顿了顿,“前世你我难道并不相识?”他抿了下唇,摩挲着指腹下的温热,“还是说他们强行将你留在定国公府中?”
提到后一种设想,陆闻砚烦躁地皱起眉,“啧,”他鲜少有情绪这般外露的时刻,话语里带上对自己的不解和怨怼,“难不成那时我明明已做到参知政事,却反倒畏首畏尾起来?”
“啊呀,我当你在说什么,”黎蔓总算反应过来,当即有些哭笑不得。女子主动靠得更近些,强压笑意一本正经道,“原来是陆大人把醋坛子打翻了呀?”
陆闻砚松开扣着她手腕的动作,转而两手放在腰间将人整个环抱住。见她眉目顾盼生辉,他忽而想起两人刚成婚回门那天,路中央有人故意冲出来惊了马,为了防止她撞到厢壁,自己出手将人揽住。
眼下软玉温香在怀,他的目光落到那柔顺乌亮的青丝上,无可避免地生出嫉恨来——
在黎蔓的回忆里,前世有关自己的话语可谓寥寥。她与凌鹏远的婚约也并未取消。那么在中宫出面做媒的境况下,两人无故不会和离……
那么前世……
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三寸,黎蔓的眼睛本来因为困惑睁得圆圆的,现在却是弯成两道月牙。她刻意努了努嘴,虽然不太习惯,但还是故作委屈道:“谁知道呢,明明是陆大人前世看不上我。”
从翻涌的晦暗里抽出心神,青年垂眼对上顾盼生辉的笑脸,忽而抬手以指节轻轻碰上她的腮边,“哪里会呢?”他缓声道,“……若遇蔓蔓,陆某当仿汉武。”得之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毕竟他也确实不止一次动过这种念头,想将雀鸟藏进只有自己知晓的牢笼。
“怎的惦记上汉武帝的典故?”黎蔓失笑片刻,因着并非上朝又想在太子跟前显出仓促,陆闻砚此刻并未束发。她随手握住一点青年的发尾,半是嗔怪半是无奈,“但你我前世确实不太认识,顶多只是见过几面?”
提及前世,除开直到临死时才知道至亲蒙冤,因着身子不好、精神气儿也差,黎蔓对于其它的事情记得不深。她似是对某人心底的怨念无知无觉,挑着自己想得起来的说了。
“昨日我和你说,在去求皇后娘娘前我得了风寒,然后梦见了前尘旧事。其实前世成亲前我病得比这一世的那次重。但陛下请钦天监帮忙看了,说是凌鹏远的八字和我相合,下一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实在太远,所以就按原定的办了。”
“大婚礼仪繁琐,初春本来也冷,那日好像还下了雨?”黎蔓拧着眉思索,“还没下轿我就发了高热……拜堂都是凌鹏远自己拜完的。凌家请了郎中来给我诊脉,说是先天弱症只能静养。碍于陛下情面没人敢明着说——”
“凌夫人觉得我病恹恹的像是活不久,生怕我把病气传给她宝贝儿子,特意给我安排了个有些偏的院子,”黎蔓摊了摊手,“凌鹏远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我要死的时候还特意过来跟我提当时拜堂的事,说我晦气。”
“我那时候刚出孝期,不像这一世有‘复仇’这个念头吊着,觉得早些下去也不错……”
黎蔓正说着,忽觉腰间吃痛,不由得闷哼一声。陆闻砚摸了摸她的发顶,无声地舒展了因着愤怒而下意识用力的手掌。
“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我这一世不是好好的吗?还答应了和有个人‘生同衾、死同穴’,”黎蔓拍了拍陆闻砚的心口以示安抚,琢磨了会儿自己刚刚讲到了什么地方,“之后的话,好像就是病得厉害或好一些?反反复复也没什么好讲的。”
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前世过得实在浑噩:“我那时候精神太差,记不住事也不爱和旁人说话。凌鹏远爱在外头浪荡,他娘觉得我身子弱没法给凌家开枝散叶,对我也没太多好脸色。他爹倒是会稍微装一装,但也称不上慈爱。”
“……他们竟敢如此待你,”陆闻砚的声音沙沙的,原先的嫉恨被愤怒和心疼取代,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几乎难以启齿,“所以后来才……是不是?”
所以终日缠绵病榻,成婚不过思念便早早地香消玉殒。
“凌家人大多不喜欢我,但也会做些表面功夫——因为陛下逢年过节总会过问我几句,刚成婚的那年我精神尚可,有次赴宫宴时皇后还赏了我不少补品。”黎蔓摇摇头,“但我前世确实无甚求生之志,纵使汤药吊着也每况愈下。”
凌家人对黎蔓的态度颇为微妙:她虽出身显赫但已无母家依靠,不能为凌家带来什么助力;因为先天体弱,也不能为凌鹏远生儿育女。但她是黎家孤女,不好苛待——先不说陛下的过问,再者传到外头去凌家也会被戳脊梁骨。
是以他们既对她漠然厌恶,又盼着她不要死得太早。
“虽然说是让我安心养病,还指了好些个丫鬟到我屋里。但就是……耗着吧,耗到我油尽灯枯。”黎蔓咂摸一下,觉得这个说法应是没错的,“定国公为人圆滑,在朝中和大部分同僚关系都很不错,但也说不上和哪家有多亲近。”
这样的人不会得罪谁,却也不会成为谁眼里特别值得拉拢的人。
“定国公是个平庸之辈,几个儿子更不争气,”黎蔓眯了眯眼睛,“若非太后照拂,想必早就颓败了,最后门庭冷落也算求仁得仁。说实话,他们能拖那么些年,倒还真是应了那么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鉴于端王、冯廷等人在前,又觉得自己上辈子的死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毫无求生之念,是以黎蔓对于凌家的厌恶并没那么深重。这辈子她从一开始便设计退掉婚约,之后忙这忙那的,与凌家再无交集,眼下提起这些都觉恍若隔世。
说起来这一世她让凌鹏远坏了名声,现在京城里有头有脸些的人家都不肯顶着“作践女儿”的骂名与之结亲。呵,想来他们凌家该急死了吧?
黎蔓想了想,又道:“后来眼见着我不行了,凌鹏远应是大喜过望,觉得他往后能无比自由,还特意跑来嘲讽我。我也是在那时才知晓燕北之战背后另有隐情。”
“……我知道了。”
陆闻砚轻轻颔首,声音低沉。他掩去眼底晦色:“那前世里蔓蔓确实未曾与我见过?”
“我那时整日待在屋子里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碰见你?”黎蔓停顿片刻,又迟疑起来,“但兴许是见过的,我记得约莫是冯廷被废左右……你那时已经做了参知政事?好像也曾到凌家做客,没准儿咱们一道吃过饭。”
“……是我的错,”默然良久,陆闻砚垂眼,执起黎蔓的手,微凉的唇贴上皮肤,他声音含混,“我合该护着你。”
“怎么说都是前世的事了,那时候你我并不熟,哪能怪你?”素白的指尖点了点对方的额头,黎蔓觉得某人强揽罪责到有些不讲理了,“这辈子我不是好好地和你在一处?不要念着那些了。”
温热的、清瘦的身躯就在自己怀里,陆闻砚头一次发现自己这般胆小,哪怕只是设想黎蔓前世的光景都心生怯意。他点点头算是应了,心底又暗自盘算起来。
凌家是吧……
“好了,别皱着个眉了,”黎蔓吻他一下,主动抛出个别的话头,“听书坊伙计说近来生意不错,我正想去看看,你随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