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书
“难道不是?”没曾想她从此处发难,关永任先是怔楞片刻,心中的怒火复又重重燃烧, “郡主,若你非要重提旧事,就休怪我抛掉所有情面!”
他心中冷笑更甚,觉得自己刚刚的剖白无疑是被喂了狗——果然,你们黎家人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地安排着你们所认为的事情,对他人的苦痛不管不顾。到头来反而是你们至清至洁,挣了美名!多么荒唐!
“确实,我不知道关大人当时竟遭受了那么多的谣言,我想家父也不知晓。他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轻饶。”迎着越来越冷的目光,黎蔓似乎还听到了隐约的磨牙声——对方显然是越发愤怒起来。
“但是,你真觉得冯廷能有那么大的本事?”黎蔓毫不客气道,“纵使他权倾朝野,那也是文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真能让陛下相信他口中举荐的人选?何况是你自己说的,我爹刻意打压你,所以你始终籍籍无名。”
“难道你要说这是黎举飞的功劳?”关永任几乎要被气笑,“是你爹对我的请求不管不顾,反倒丢给我更多的杂事!”
“什么是杂事?不上阵杀敌就是杂事?父亲曾无不得意地同我和兄长说:有你坐镇城中,他很是安心。可照关大人的意思,军中除了拼死搏杀的将士,其余的伙夫、马夫、书记官都可以被抛弃,因为他们干的都是杂事!”
黎蔓拔高声音,身子因为愤怒过头反而不再发抖,眼底像燃着点点星火:“关大人,你会这么想,难道不是因为你太渴求所谓的功名,渴求扬名立万、荣归故里,好叫族中看不起你的人,都能幡然醒悟,痛心疾首地说自己有眼无珠么?”
黎蔓冷冷地说:“关大人不妨扪心自问,你真的适合当一方主将?”
不待对方对这等“奇耻大辱”有所反应,她眯了眯眼睛:“我记着您领兵次数确实不多,但大大小小的仗,我父亲和兄长总会私下里再在地图上演练一番。我记着他们说的,您心细如发,但过于瞻前顾后;若为主将,恐不能随机应变。”
“黎蔓!”关永任怒吼一声,“死者为大,我原本不想多说,是你非要问明。眼下我说完了,你为着替你父亲辩白,居然指鹿为马。横竖一张嘴,什么话都被说完了!黎举飞要这么想,为何不和我说?你没打过仗,你又清楚了?”
“我原本也想和和气气地同关大人说话,但不曾想您将我父亲的一片好心全当了做驴肝肺!”黎蔓生得清瘦,气势却丝毫不弱,“父亲让关大人坐镇后方,在您眼里都成了奇耻大辱,若直接说您不适合当主将,您心底会怎么想?”
“什么话都被我说完了?是什么话都被关大人说完了才对!才我问您,是否真觉得将您调至东阳军营是冯廷的功劳,看来您深信不疑。”黎蔓攥紧了手指。
“冯廷权倾朝野,吏部尚书汪存都听他指使。但大虞历来文武相轻,冯廷之前未曾与武将们有所交好,却忽而有了举荐的人选。”黎蔓反问,“这个人若不是关大人,您会如何想?”
“文武重臣有结党营私之嫌……关大人可想过会是什么下场?”
伴君如伴虎,手握兵权的武将和在朝堂一手遮天的文臣有勾结之嫌……历朝历代,已经有过太多例子。何况永和帝并不是“听之任之”的君王,得登大宝后连夜诛杀当初支持另一位皇子继位的世家,足见其手腕强硬。
君心难测,但若动摇了龙椅稳固的根本,永和帝的态度早就昭然若揭。
“哈!”黎蔓极为短促地笑了半声,强行压下可能会涉及帝王的狂悖之语,“汪家近来境遇如何,关大人不可能不清楚,你以为上头那位对底下的事真的无知无觉、全无怀疑?!”
关永任猛地一怔,竟觉哑口无言。
近来朝堂已有暗流涌动之势,不过是因着年关将近,又加上外邦使臣正好在京,才显得还算太平罢了。
“你太想成为你口中的一方主将,”黎蔓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半盏凉掉的茶水,“只顾着自己,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便觉得什么事都是顺理成章!”说到此处,她冷嗤半声,“分明是自私自利!”
在关永任的记忆里,黎蔓向来是个“小辈”——因着先天体弱,幼时经常生病,所以总是裹得很严实。黎云总是沉默,黎志招猫逗狗讨人嫌,黎蔓不像她两个兄长那般皮实,倒像琉璃般脆弱;也不像黎家一贯的豪迈粗犷,柔和得像朵小花。
她对大伙儿都当长辈般敬重,大老粗扎堆的军营里对她也很爱护,有孩子的把她当自己半个女儿看,没孩子的觉得自己以后若生个小姑娘也着实美滋滋。
“你是黎举飞的女儿,生下来便是黎家的掌上明珠;你大哥、二哥是黎举飞的儿子,未至加冠便被一再加封;黎举飞是老镇国公的儿子,生下来便注定会是燕北铁骑的主帅……”
关永任骤然出声,“……你还是像黎家人,”他扯了扯嘴角,眼底晦暗难明,“你们黎家人总是如此,自诩天资聪颖,便对所有不如你们的人都看不起……你们唾手可得,便觉得旁人也是如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简直何不食肉糜!”
黎举飞是陛下儿时的伴读,自后者登基后便多得优待;你的两位兄长生下来便姓黎,大伙儿都默认他们之间会出燕北军未来的主帅。那我呢?不被族中看重的我难道不应该往上爬?你们自己身居高位,为何要对爬山的人肆意鄙薄?!
“何不食肉糜?!”
黎蔓终是忍不住,“啪”地抬手将杯盏径直往关永任头上砸去。后者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下意识地准备抬手去挡,却因着软骨散的效力慢了大半,鲜血刹那间自额角处流了出来,红得扎眼。
廊檐下被严智文牢牢钳制住的阿武遥遥地看见这一幕,当即又惊又急。他动弹不得,只得死死地盯着远处,关永任动作的迟缓让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遂扭头望向陆闻砚,厉声道:“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既然已经确定关永任用了那只碗,陆闻砚便满心满眼都是远处的黎蔓,根本懒得理他。倒是严智文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一嗓子震得耳朵疼,手上不由得加了几分力气:“老实点!”
“何不食肉糜?!”
看着对方额角处刺眼的红色,格外陌生的脸庞让黎蔓被气得脑子嗡嗡作响:“这话你都说得出来?”
手掌抚上心口,她怒不可遏,声音微颤:“若是可以……我宁肯不要郡主之位,不要镇国公之女的名分!只要能换回我的亲人,那所有的功名利禄大可让别人去享!我黎家满门忠烈——无愧大虞!无愧黎民!无愧本心!”
女子生得清丽又身量纤纤,怎么看都是盏风吹就坏的美人灯。眼下却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抬脚径直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关永任来不及反应,便被案几压着仰倒,摔了个狼狈。
“你真以为东阳军营的位子是冯廷替你求来的?”
黎蔓冷眼瞧着披头散发的人。
“东阳军营驻扎的东州靠东有座高山,易守难攻。所邻近的异邦积贫积弱,根本不足为惧。较之苦寒的燕北、蛇虫繁多的西南,东州地广物丰,虽比不得御前却也是多少武将想将子侄塞去积淀资历的地方……冯廷有那么好心?”
“看来你当年确实因为心生怨怼,所以未曾留意……家父当年交予你的那些地图书册,不是东州便是东州一带的风土人情!”
“你认定家父因着昔日伴读的情分简在帝心,”黎蔓看着四下满目狼藉,觉得好似面目全非的故人,“那关大人可曾留意?在你被调到东阳军营的半个月前,家父正好进京述职!”
关永任豁然抬头看她,目光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陆良白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你是之后才知晓毒粮草的事情。你口口声声将自己说得重情重义又何其无辜,”黎蔓缓缓地说,“可眼下看来,我竟是不敢去赌……若是你在一开始就知道,是否会装聋作哑。”
是如你所言虽百般纠结,但在半日后还是会急急忙忙地率兵驰援;还是会如大局已定后装聋作哑,明知那路粮草是针对黎家的死局却沉默不语……谁敢去赌关永任会做什么选择?
太阳渐渐落了下来,余晖将温度都一点点地带走。
黎蔓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年前,奉命前往燕北驰援的东阳军未能及时到达,燕北城破。但后来到了的东阳军及其主将,与镇国公夫人、黎家长子一同大破敌营。”
“家母和大哥重伤不治,关大人折了一臂一腿,落下终生都难以根治的毛病,在大殿上几欲自裁谢罪。众武将激愤,然康老将军出面,字字在理。后关大人自请贬往西南,圣上允准,点你做了交州总兵。”
“……郡主,你想说什么?”额头上的血凝了小半,关永任别过脸,不敢去看故人的女儿,却看见自己已经斑白的鬓发。
日向西沉,所有的暖意被凛冽的北风尽皆卷走。前世今生,孤身走过的时光纷至沓来;再回首时,却发觉那一直支撑着自己的、有关燕北的那段橙黄记忆似乎也褪去些许色彩,变得盘折扭曲。
愤恨、悲伤、不解、惊讶,被这种种情绪在心间一搅和,黎蔓痛苦得连呼吸都轻了。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人呢?
为什么偏偏是被父亲深深信任着的人呢?
沉寂良久,身形清瘦的女子招手,叫来福到跟前来。
“去,让二郎手脚麻利些,再给我剥几个板栗来。”她声音几近哽咽。
不曾想来福惴惴不安地打量了她的神情,忽而从袖中掏出一包油纸,轻声道,“这是少爷刚剥好的,”小厮低头奉上,语调恳切,“少爷还说,过会儿带郡主一道回家。”
黎蔓怔楞片刻,抬手胡乱擦拭了下眼角,将那油纸包接了过来,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垂下眼,目光落到那油纸包上。
“关叔叔,”这是黎蔓最后一次叫这位昔日的长辈,她闭了闭眼,“我之前……其实从未疑心过您,家父想来……也是如此。”
说完这句,她果断迈步离开。
陆闻砚说了,要带她回家去。
……
已经办完了进京述职的交州总兵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京城,三日后离开了雍州。得到这个消息,黎蔓举着筷子默然片刻,陆闻砚见状便问:“可是觉着不妥?我去找严大哥借人在路上设伏……”
“驻守一方的武将如砍瓜切菜般说杀就杀,先不说罔顾律法,况且这个节骨眼上,想给冯廷上赶着递刀子?”黎蔓信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某人碗里,她抿了抿唇,“论迹不论心……东阳军并无刻意拖延之举。”
不然当初大殿上康老将军自可顺水推舟,让关永任直接以死谢罪。
陆闻砚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把菜吃了。
两日后。
坐在窗边看书的陆闻砚得了严家的信鸽,他随意一扫,忽而皱起眉头。
没等他思索出该如何和黎蔓说信上的消息,来福却是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少爷!”他气喘吁吁地停下,“那个,那个阿武闯到郡主的院子里去了!”
陆闻砚豁然抬头。
另一边。
陆府的家丁护院将黑衣青年团团围住,不明白适才拼着一身伤也要闯进来的人眼下为何如此配合。
黎蔓两手捧着信纸,忽而神色大变。
上头是行潦草的血书:
“端王勾结大宛,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