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廷
“爹!为何这般着急?”老老实实跪在下首的青年侧过脸觑了眼坐在下首的大哥,接着抬头望向老人,按捺不住心中的郁闷,“不是说明年二月才让我和郡主完婚么?为何要突然提前到年底?”
“逆子!你还敢问我,”冯廷想到自己昨日被永和帝单独留下,原以为是有什么国家要事需商量,不曾想却是被旁敲侧击地“听说”自己幼子近来去沁芳苑的回数太多,实在不好,“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你自己不清楚?!”
我做了什么好事?发觉父亲似乎正强压着火气,青年无意识地瑟缩一下,脑子开始不断盘算起来。我近来做了什么会惹父亲生气的事吗?没有啊,父亲叫最近低调行事,我也确实照做了啊,昨天还特意去城南给那些乞丐施粥呢……
他忽而想到适才父亲所提到的自己被提前的婚事,这才隐隐得出个猜测,“是……是端王府那边?”青年本想撇嘴,好险忍住了,老实交代道,“儿子上次去沁芳苑时恰巧撞见了华河郡主……是因为这个?”
眼见父亲默认,青年暗暗咬牙,“儿子那日只是想去听听琵琶,不曾有逾矩之事,”他心生不满,还未成婚,对方的手就伸得这般长、管得这般宽了,这要是成了婚还得了?“郡主实在是多虑了……”
听到“多虑”二字,冯廷瞪了幼子一眼,“我平日真是太纵着你这个逆子了,什么辱没家门的事儿都做得出!”你觉得无关紧要有什么用,关键是陛下觉得这事儿不妥。
“儿子错了,”说话的人习惯性地低头认错,“儿子不该去那沁芳苑,下次……”可让他直接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去看芙蓉姑娘也着实有些勉强,遂迟疑一瞬。
“林川犯错事小,您为此生气伤身却是不值,”之前一直默然无声的冯林众在此刻开口,他起身走到老人身边,抬手轻拍背部为其顺气,他显然是知道父亲在意之处,“几近年关,正是事务繁多的时候,父亲乃肱股之臣,更得替陛下分忧。”
帝王的喜怒本就难以揣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更是常态。如是想着,冯林众瞥了弟弟一眼:“叫林川这段时间在府上老实待着,等到成了婚便都无妨了。陛下昨日还跟儿子谈及弟弟和郡主的婚事,还特意问了日子有没有定下来。”
九五之尊亲自过问,当然是一种殊荣。
冯廷明白长子的言外之意,他心中稍定,伸手指了指跪着的幼子:“听到你大哥的话没有?最近还不小心些,仔细你的皮!”
听着像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都只能待在府里发霉,冯林川大致猜到今日自己为何突然遭难。他虽不敢反抗什么,却也压不住心中忿忿,嘀嘀咕咕道:“不过一点小事,华河郡主竟如此蛮横,依我看,分明是他们端王府根本看不上咱!”
不等冯廷有何反应,冯林众率先走上前往四弟背上甩了一掌,劈头盖脸地训道:“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正是要叫你避风头,怎的一点道理都不懂?”他立眉竖目,“怎么还在这儿待着惹父亲不痛快?还不快滚出去!”
冯林川再不敢过多言语,抿了抿唇,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忙不迭一边接连弯腰赔不是,一边退出了书房。
“林川平日还是老实的,”待事情表面上的源头走了,冯林众斟酌着语气,抽丝剥茧地分析着,“听闻那日好像是益昌公主和华河郡主一道去的沁芳苑,想来端王殿下不会……”
“为父何尝不明白?”被绑在一条船上的人岂会特意让同行者名誉扫地,益昌公主是帝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性子也是出了名的张扬骄纵,率真任性。为着好姐妹而向帝王诉苦在其身上不算奇怪,“但近来确实……”
不比还在家中游手好闲的冯林川,今年三十有二的冯家长子入朝已有十年,目前在翰林院供职。听了父亲的话,冯林众思忖片刻道:“汪存近来行事轻率急躁,那日鼓动崔御史跳出来更是沉不住气,父亲应是为其所累,不如……”
他一边说话,一边挽起袖子替冯廷倒茶。
“他确实是不太中用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坐于太师椅上,冷声道,“汪梁被陆闻砚逼入死局倒也罢了,汪栋竟是连驸马之位都保不住。汪家……见厌于君也是正常。”他眯了眯眼睛,“端王殿下前些日子同我捎了口信,正巧提到汪存。”
而眼下这般境地,端王忽而提及汪存,想来不会说什么好话。冯林众会意,顺势接过话头:“那陆家小子这几日倒是安分,除了上朝便是待在家里,要不然就是到他家书坊去。”
“大宛使臣尚在京城,他但凡懂点眼色,近来装都会装得老实些……不是前几日才陪着那位三王子去了国子监?”冯廷接了杯盏,苍老的手指上青筋纵横,“太子当真是与他交好……”
“这么说,那陆闻砚便是在等使臣离京,”冯廷众算算日子,忽而摇摇头道,“呵——他是不能如愿了。”
“嗯。”冯廷垂下眼,撇去茶汤上的浮沫,呷了半口后随意搁置到手边,“虽说王爷还在同那边商议,总归应是大差不差的。”他抬头眯了眯眼睛,“……让林川和郡主尽快正式完婚,老夫也更安心些。”
“冯家为着王爷付出这么多心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子觉得,父亲不必忧心太多,”冯林众明白,四弟和华河郡主正式完婚,便是将冯家和端王府更加彻底地绑在了一条船上,“儿子虽然愚笨,但您看人,向来是准的。”
“哼,咱们都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郡主着实有些沉不住气,”冯廷侧目,注视着手边温热茶水升起的层层热气,“老夫看人倒也不是没看走过眼,先前……罢了,就算是那陆家小子,待年关一过,大局落定,又能张狂到几时?”
已至深冬,外头北风呼啸。形若虎豹的兽炭在炉底的白檀木上静静地燃着,偶尔炸开一点噼啪的火花。冯廷站起,转身去看置于屋里的那块匾额。
白纸黑字,高悬于上,是先帝御笔写就赐予冯家的,当时甚至是帝王亲手交到了冯老太爷的手中。
廉洁奉公,股肱之臣。
平实直白,帝王的喜怒跃然纸上。自父亲去世后,老人凝视着这块匾额,不止一次羡慕过先帝与父亲的君臣相得。
比起文官,永和帝更信任武将。而在武将之间,除开对儿时伴读的一些破例,永和帝更信任被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人。
比之先帝,今上更为豪迈爽直,却也更加杀伐果决。在先帝大限将至时始终隐忍蛰伏直至登基,继位直接杖毙了深得先帝宠信的宦官,大权独揽后派暗卫连夜诛杀昔日鼎力支持另一位皇子的世家,只第二日上朝后随口提了半句。
也是在那天,永和帝宴请宗亲及百官,饮酒对谈,读了些《贞观政要》。
永和帝命宫女替百官斟酒,他头戴冕旒,抬手举杯,朗声笑道:“昔太宗在位时君臣相得、励精图治,终得贞观。而今朕与众位爱卿共读政要,想来也能有所进益,得定国安邦之道,享太平盛世之乐,幸甚至哉!”
贞观之治的美名无需多提,然《贞观政要》却并非时人所写。它是唐人吴兢于开元、天宝之际,感大唐将颓而作,通篇多有臣僚谏劝。可眼下刚刚诛杀了一个世家的永和帝,其目的是在鼓励众人直言进谏么?
君臣相得,需君明臣贤——永和帝愿读《贞观政要》习太宗之风范,那底下的臣子呢?贤,即有才有德,要能堪大用,要安分守己。
彼时已经官至左相的冯廷反应极快,他并未举杯,而是跨步出席,一撩衣袍径直跪下:“臣自当追随陛下,我大虞江山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情形,其他人纷纷出席,一字一句地念出和冯廷相同的话语,尽皆伏拜下去。
永和三年,上宴百官,共读《贞观政要》。君臣相得,上抚掌大悦。
冯廷收回散漫的思绪,收回仰视着那块匾额的目光。他淡声吩咐自己的儿子:“随为父去一趟家庙吧。”
冯氏家庙内。
老人手执燃香,跪于满堂灵位下首,阖眼潜心默念几句,接着伏拜下去。
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再度起身,冯廷的目光扫过诸位长辈亲眷,最后定格到一处。
我会保住冯家,他想。
我会让冯家始终屹立,万古流芳。
……
两日后,陆家别庄内。
“只这一次,下回可不能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严智文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看上去很是心有余悸,他实在忍不住诉苦,“你是不清楚我爹那印章有多难拿!我刚盖好,就听到我爹隔老远问我是不是又躲到他书房去了,差点没吓死我!”
“他还问我是不是又惹苒苒生气了!怎么,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么容易惹苒苒生气的人吗?”严智文一边比划一边抱怨,“好端端的我哪里会和苒苒吵架!我爹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想到自己这次为了让对方帮忙而被对方指定的“诚意”——起码要帮严小将军以后在和他妻子吵架后帮忙写十五回道歉书,陆闻砚觉得严叔叔有此推断实在正常:“叔叔只是知子莫若父罢了。”
倒是旁边的黎蔓在好笑之余不免心生些许愧疚,尤其是想到上回某人下的巴豆,这份夹杂着心虚的愧疚便更多几分。她福了福身子,郑重其事道:“这次实在是有劳严大哥,改日黎蔓必定登门拜谢。”
“哎,”严智文正想反驳陆闻砚,听了黎蔓的话猛地顿住,“没事儿,请个人来而已,”他赶紧摆手,“郡主言重了,不过到我家来倒是可以有,苒苒挺喜欢跟你说话的。”而且因着和黎举飞是旧识,他爹之前也问过黎蔓的伤势。
探了一下黎蔓的手背,触之不冰。陆闻砚稍微放了些心,他适时接过话头:“算算时辰,应是差不多了,蔓蔓,你且去亭中等着吧。顺道试试那炉子烧得旺不旺,若是不够,我再着人再添些炭来。”
“是啊,郡主先过去吧,这儿交给我和陆二弟就成。”严智文大大咧咧道。
黎蔓朝二人福了福身子,紧了紧怀里的手炉,朝这别庄中央的亭子走去。
陆闻砚和严智文则准备到门口去等,前者不忘再确认一遍:“来福,东西可都备好了?”
小厮恭恭敬敬地应是:“按您的吩咐,已经全部备下了。”
陆闻砚点点头,站在大门旁的严智文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一会儿瞅瞅这别庄大门上临时换的牌匾,一会儿看看要等的人究竟到没到。他正东张西望着,听到青年冷不丁开口。
“我记着严大哥的箭术颇好,百步以内,箭无虚发。”
“我准头确实还不错吧,”严智文狐疑地瞥了自己好友一眼,他能当上金吾卫统领也不是吃干饭的……忍不住嘀咕半句,“改日真得拉着你和思拓去校场看看,省得跟我爹一样,以为我每天净会跟苒苒吵架了!”
平白无故仿佛升了辈分的陆闻砚:“……”
“若是等会儿那关永任要对蔓蔓动手,”轮椅上的人将目光放远,轻描淡写道,“那便有劳严大哥。”
他语气毫无迟疑:“直接射杀也无妨,所有后果由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