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
陆闻砚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他手上的动作自是停住,不明白怎么黎蔓只是去了趟公主府,自己和对方的这段姻缘就要被敲定结局了。
他这几年费心筹谋的事情不少,劳神劳力者也多,因此对于自认为无足轻重的地方不甚在意。思忖片刻才想起黎蔓今日去的那座公主府,其主人似乎和自己有过一点往事。
陆闻砚有些疑惑,黎蔓是缘何知道的?但再想起那位公主我行我素、恣意娇纵的性子,觉着今日这场赏花宴也许就是对方沉不住气,想见见黎蔓所设下的,前因后果也大有可能被对方说了大半。
甚至他与黎蔓成婚小半年益昌公主才请上人来……陆闻砚都不知道该说对方沉得住气还是该说对方固执。
但此时再一声不吭,自己就要被乐安郡主送到益昌公主府当面首了,看着对女子泰然自若的样子,陆闻砚忍不住揉了揉眉宇:“郡主这些话又是从何说起?未免太过荒谬。”
而且你为什么能波澜不惊地说出将自己夫君拱手赠与他人之语?
念头在心间盘桓,陆闻砚越发觉着自己几乎要被气笑了。
黎蔓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她这几日因为书坊未来所用纸页的问题本就忙上加忙,今日被迫从铺子里抽身出来赴宴还不是因为谁?她皱了皱眉,陆闻砚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些许莫名其妙。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益昌公主金枝玉叶,率真可爱,你遮遮掩掩算什么英雄好汉?”黎家教育儿郎的风格一贯是直来直往,黎蔓环视马车四壁,陆闻砚又不会武,只当对方是担心隔墙有耳,“这周遭没有旁人。我自认还算通些情理,又不爱嚼舌根,二郎直言就好。”
陆闻砚是真被气笑了。
“郡主,你既唤我二郎,为何又将我推与旁人呢?”
真真是个好问题,至少黎蔓有那么一瞬间的哑然,她张张口,终归还是选择了含蓄些的方式:“我与二郎相敬如宾。”
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
古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眼下陆闻砚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黎蔓没说出口的话。
他一时都有些顾不上纠结益昌公主说了些什么让黎蔓对自己与杜温惠的关系产生了莫大的误解,只为着“相敬如宾”四个字而短暂沉默下来。
因为一道圣旨而被绑定的姻缘,似乎确实不同。
他们不是严智文和梁苒,没有两情相悦的欢喜渴求,没有青梅竹马的彼此了解;也不是媒人介绍、家里相看而成就的夫妻,那样起码还只是为了平平淡淡地组成个小家,只求过好日子、相濡以沫。
他们两人都藏了太多的秘密,连后者都难以做到。
陆闻砚忽然想到黎蔓生辰那日,对方醉酒后能想到给陆闻墨和陆茵茵备些好玩儿的,轮到他这儿却还得自己开口讨要。
原来如此,相敬如宾……这般看来,自己倒是连弟弟妹妹都不如了?
殊不知这话叫黎蔓听了,大抵会说他无赖,明明是某人自己先开的口,她不过如实相告而已。
“但我与郡主,是今上下了旨意的天赐良缘。”陆闻砚神情近乎淡漠,一字一句地说。
那种被猛兽扼住咽喉的感觉再次出现,黎蔓恍然惊觉:平日的温和皎然不过是海平面上被太阳照得微微融化的冰雪,可当人潜入水下,才发现那沉默庞大的冰川坚固骇然,是难以一眼观得全貌的真实。
她瞥见他眼底郁色,尽管稍纵即逝。
可是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陆闻砚若真是喜欢公主,左右自己只求复仇,届时成全他二人不也算美谈?黎蔓不明白,微微蹙着眉道:“常言道:宁拆十座庙,毋毁一对有情人。”
一桩婚都能变成一对有情人……轮椅上的男子第一次这般头痛自己妻子的伶牙俐齿,电光火石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虽觉荒谬但还是问出了口:“你……你与谁是有情人?”
是你有了别的有情人吗?所以这么急急忙忙地要把我拒于千里之外?
是谁?
他死死地盯住黎蔓,后者只觉这人为了不承认自己心中的爱慕不惜围魏救赵,只撇撇嘴:“你少胡说八道。”
这是连“二郎”也不叫了,陆闻砚真想剖开黎蔓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奈何他还记着今日来的目的——因着前些日子自己在书坊拂了对方的面子,黎蔓既无恶意,自己也该退让些,至少别叫家中长辈看出不对来。
于是他轻轻摇了两下折扇,强行压了压火气,再度温声道:“我与益昌公主也无甚别的,虽不知郡主听了些什么,总不该偏听则暗才对。”
陆闻砚本不想提起太多,一来他与益昌公主那事本就八字没有一撇,搞这些空谈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夸耀自己;二来人公主已经成亲,不恰巧证明了她当年只是一时兴起,自己现在翻旧账,多毁人清誉,他又没这方面的趣味。
但眼下却是不得不旧事重提,不然自己的清誉倒是要全部折出去了。
“三年前,益昌公主确实说过让今上为我和她指婚的话,但不过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罢了。”陆闻砚好声好气地解释,“那时我年少成名,自以为无双风流,行事确实过于恣意妄为。”
七公主偷偷溜出宫看热闹,金榜题名的进士们骑着马儿走过长街,通身的意气风发挡也挡不住,陆闻砚尤甚。他模样出挑,又在皇帝面前留了个印象,自是风头无量,途径之处鲜花锦帕齐飞。
酒楼上的公主瞧着有趣,也想凑热闹,随意折了手边的一枝花,直直地抛向陆闻砚,好巧不巧地正入怀中。
少年郎下意识地朝着花的来处望去,抬手拿了那花向小姑娘颔首示意,只轻轻一笑,刹那间很是不得了,路边的少女以手掩口低声惊呼,独他丰神俊朗,洒脱超然。
竟是比那本该万众瞩目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郎都还亮眼。
以上是杜温惠跟陆闻砚说的。
“我……我不知道她是今上最疼爱的七公主,但也听说过七公主喜欢收集自己觉着好看的物件儿,”陆闻砚觉着这话说出来会显得自己格外自满,但也实在想不出其它由头,“许是她觉着新奇,回宫后就着人打听我的来历。”
皇室公主看上了新登科的少年进士,郎才女貌,瞧着登对。但陆家不过一介商贾,天子最疼爱的女儿,合该有更高的门第来配。
但永和帝对于陆闻砚,又确实是欣赏的。以后者的才情,以后也并非不能成就一番大事,这个女儿又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缠在他身边撒娇。帝王思忖着,摇摆不定起来。而杜温惠见父皇并未一口回绝,便知道他也动了些念头,这下心思活络起来,只自己去找少年郎。
无往不利的益昌公主悄悄地打量这少年进士,彼时陆闻砚已位列大理寺少卿,身着官袍,在一众白胡子老头里更显超然。
我杜温惠,合该配这样俊朗的夫君才对,七公主自顾自地点头。
“我不知她和你说了什么,但我与益昌公主确无男女之情。”陆闻砚尽力委婉,叹了口气,平生头一次后悔起自己中进士后为何偏生要去打马走街,“我那时志得意满,只想着不负圣恩、为君分忧,哪里有功夫对公主生出僭越之念,私下也曾向她表明过;至于公主……我觉着她对我也并非男女之情,她那时年纪不大,估摸着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他不觉得益昌公主对自己有多么情深似海,毕竟对方与阁老之孙成婚也有一年。纵使公主那时有过年少悸动,但如今自己腿疾在身、仕途无望,被千娇万宠的益昌公主大抵更会觉得自己当初不过是一时兴起,只是没想到被人委婉回绝,心生不忿罢了。
黎蔓思忖片刻,觉得陆闻砚所说并非没有道理。虽说杜温惠请她今日赴宴又将她单独留下,可途中并未伤她分毫。杜温惠的确质问了自己几句,却也不过是问了自己与陆闻砚之前是否认识,自己擅长何事之类的。
若说最疾言厉色的,还是那句“你俩都这么说”……
贵为天子的掌上明珠,现在又嫁了阁老之孙,听说与其驸马感情也还不错。黎蔓打量了一下陆闻砚的脸,又想起公主府内连个果盘都能摆出花,侍女个个清秀、凉亭小路尽皆精致的阵仗,觉得益昌公主若只是冲着某人长得好看,也不是没有可能。
养在公主府里光是看着,确实也挺赏心悦目的。
她再仔细回忆了下前世,直到她死时,陆闻砚似乎确实没有娶妻。按理说他那时已位极人臣,若真与公主情投意合,前朝也不是没有公主与其驸马和离再嫁的例子。
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误会了陆闻砚,复又想起自己进了马车后的“男宠”之言。知晓陆闻砚其实没那么好说话的黎蔓不由得一阵讪讪,轻咳两声喃喃道:“我自己坐了轿子来的,你又乘马车来接我,我还当你是想趁此机会见见公主。”
毕竟前几日两人才闹了个“不欢而散”,除开在陆明德和王氏面前装装样子,这几天说过的话也不多。
而且遥遥地只为见着心上人一面,多像话本里写的故事。
陆闻砚今儿个才算明白了为什么严智文每次和梁然吵架后都十分头疼,原来是想解释清楚原委着实费劲,毕竟每个人的所思所想不同。
“郡主今日离家的时候,我原本就同郡主说我备了些吃食,本想同郡主一道用晚饭,”好歹对方的语气松动,应该是认可了自己同益昌公主确无联系,陆闻砚心情和缓了些,“后来想着纵使晚饭赶不上,晚上在小院里对酌几杯也并非不可。我院子里的花虽比不上公主府,但也还不错。”
对月酌酒,临风赏花,听上去就风雅,确实是陆闻砚能做出来的事。
“哦,”黎蔓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又害怕自己说的少显得诚意不足,“是我错怪二郎了。”
陆闻砚说不出“无妨”,抿了抿唇道:“郡主下回可别这么说了,若叫人听了去,也不怕说你我大逆不道。”
他与黎蔓才是御笔写就的天赐良缘。
可也就在这一刻,陆闻砚忽然发觉,自己翻来覆去,也只能找出个圣上赐婚的由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陆闻砚万分笃定,自己为着黎蔓做不到那般田地,他知道对方也是如此。
那么我与益昌公主没有僭越之处,与黎蔓……不也无男女之情?
他又意识到自己不愿提及“和离”二字。
心中五味杂陈,繁琐难理,轮椅上的人兀自思忖,黎蔓却是有些困乏。
“知道了,”对于陆闻砚的话,姝丽女子略略颔首,忽而抬起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我之后还不知道要为这书坊的纸接着忙几天呢。”哪里有空继续琢磨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