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被子
杨咏晴强行将记忆中那个早已残缺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胡子拉碴、鼻青脸肿、浑身邋遢之人的音像抽出来,反复和面前的刘致和做对比。
她万分惊讶,怎么也想不到这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两个人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刘致和摸了摸唇角,难得自嘲地说:“想起来了?总算没有太糟糕,还能记得那么一丁点儿我的样子,不过,也知足了。”
正在这时,周远大跨步地从厂区里出来,他先是着急地四处张望,待看清杨咏晴在这边后,忙快步跑过来。人还未停稳,话先传了过来,“小晴,小晴,你还好吧?”
周远将杨咏晴上下前后打量一番,确认无事后才一通抱怨,“大炜咋回事儿啊?咋让你单独回来的?临走前我还特意跟他交代了……是不是谢萍又使小性子了?回头我可得好好说说那俩人……”
“哎,哥,哥,不怪他,我自己有事耽误了……”
杨咏晴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还看了一下身旁,周远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刘厂长?你们怎么碰到一块?你……”
还待要问些什么,却被杨咏晴一把拉住胳膊,示意他别再说话。
见状,刘致和摆摆手,“你们聊。”
随后转身离开。
“他……”
“周远哥,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在村子里,咱们解救那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时,遇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还将杨正河他们扔进小南塘里……”
“记得啊,怎么了?啊?你是说……”
周远指着刘致和离去的背影,“你是说,他……是他?”
杨咏晴无声地点点头。
“我的天,这也太,太,太诡异了吧?”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回厂里,坐在花坛边静静回味盘点这一路走来围绕刘厂长身上发生的各种事儿。
好像困扰多日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他们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每次见面时,刘厂长总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什么“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们”、“高是高了点,可还是莽撞”、“除了个头窜一截外,还是瘦”,以及为什么他们会在刘厂长身上感受到一种隐隐的熟悉。
两人呆坐半晌,还不容易才将这个事实消化完全,周远克制住自己昏热的头脑,冷静地分析:“除了之前说过他八卦外,其他的咱们也没做什么出格或者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应该不会给咱们使绊子、穿小鞋……”
“那不会,看他意思,不像是对咱们有气或有恨的样子……”
杨咏晴不自觉想起刚刚刘致和触碰她额头的一幕,样子有些……亲昵,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但一想到他平时为人阴晴不定、神秘难测,好像也没什么怪异的了。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挣工资,即便不看在过去咱们跟他有过那么一丁点儿生死患难的交情份上,帮助咱们,也应该不至于太为难咱们。嗯,是这样的。”
周远点点头,自己肯定自己的想法。
说是这样说,可他们都见识过厂长刘致和喜怒无常、冷血无情的一面,到底心里没底,忐忑难安好一阵儿,才各自回去。
躺在床上,杨咏晴细细推理,终于慢慢得出一套她自认为合理的答案。她猜测之所以刘致和能快速地切换清醒和醉酒的状态,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喝太多,顶多是微醺的状态,至于酩酊大醉则是他故意装出来的,目的是麻痹外人。
而他走路静悄无声,旁人很难发觉,估计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四处寻找妹妹的下落,难免要深入追踪人贩子,因此就必须得练习走路的脚步声。要寻找失踪的妹妹,他首先得善于隐蔽和躲藏自己,否则轻易被发现,像上次在杨庄村那样,被人围追堵截,要不是遇到自己指路,很可能会小命不保。
由此杨咏晴想起她和代佳炜第一次相见的那天,在篝火之夜,她看到那个一闪而逝的黑色身影,当初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现在想来,那个黑影应当就是刘致和。
他本要找寻妹妹的下落,误打误撞发现神志不清的女人,同情她的遭遇,想要助她逃脱,“他一定是在暗中观察良久,才选择与自己合作。”杨咏晴坚定地想。
不过,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测,无从考证,更没法求证,她只是惊叹,原来同刘致和的相识,这么早就开始了。
杨咏晴想得入神,翻了个身,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铁栏杆上,破皮的地方立刻传来钻心地痛,她极力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吃痛声。今天回来的太晚,宿舍都关灯休息了,她不好意思开灯影响别人,所以伤口没有处理。当下她感觉伤口的地方黏糊糊地痛,也不知是流的血还是化的脓,只得暗暗祈祷伤口不要发炎才好。
渐渐地,意识模糊,杨咏晴昏沉沉睡下。
翌日一大早,杨咏晴就感觉昨晚的祈祷没用,她现在眼皮沉重,身体酸痛、畏寒怕冷,不光是伤口化脓发炎了,更糟糕的是,她还感冒了。
可她仍是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艰难地穿衣服,面上竭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人瞧出自己生病的样子,然而身体的虚弱很难骗过人,这不,连一向不怎么爱搭理她的谢萍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你要是不舒服就乖乖躺床上歇一歇,一天不干活儿,也损失不了几个钱,至于下这么大的雨还非得冲去干活儿吗?”
谢萍倚靠在门边,看着外面暴雨如注,脸上的阴晴看不真切。
“没,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夜里没睡好,有点没力气。”
杨咏晴将毛巾放进水盆里,伸手去捞时,发现水冰冷刺骨,可明明昨天还是那样的大热天。
不过被凉水一激,她倒是清醒不少,感觉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
“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还热得不行,今天下场雨就变得这么凉快,看来秋老虎已经慢慢离去,以后在厂房里干活儿终于能凉快些了。”
她有意扯开生病的话题,故意往天气上说,显然谢萍也明白她的这份心思,嘴里不屑地“嘁”一声,转身看向门外,再不肯跟杨咏晴说一句话。
“还唠啥闲嗑,小心一会儿上班迟到。”
胖婶儿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从两人之间快速走过,后面紧紧跟着高婶儿。
甭管先前跟刘厂长闹过什么别扭,他们仍是亲戚,胖婶儿依旧能二五八万地拽起来,非旁人所不能比。
眼看快到上班时间点,雨还未停,杨咏晴和谢萍两人只得冒雨匆匆往厂房赶。
一如往常,周远他们四人等在大门口。
“咦,小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发烧了吗?”
周远边递早饭过来,边伸手要探一探杨咏晴额头的温度。
“没,没啥事儿,去干活儿了。”
杨咏晴忙躲开,她知道要是被周远发现自己生病,怎么着也得被赶回去休息,而她只想撑一撑,不舍得浪费工资。
可她哪曾想这病会如此难熬,简直度秒如年,每一次抬胳膊、挥铲子,她都必须使出全部力气,可饶是如此,仍免不了身子左右摇晃打摆,有很多次,她头昏眼花,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
如此一来,干活儿进度必然受到影响,但好在跟她搭班的暴躁老人并未过多苛责,许是看她平日表现不错,因此有意宽容。
杨咏晴竭力稳住心神,努力支撑不让自己倒下,然而胳膊上的创伤,一直如针扎般密密麻麻地疼,让她痛不欲生。
好不容易捱完一上午,坐在食堂的饭桌上时,杨咏晴已经虚得连筷子都拿不动了,难受得趴倒在桌子上。
任是谁也能看出她身体不舒服,大家伙儿纷纷围过来关心。
起先杨咏晴还想硬撑着说自己没大事儿,然而周远二话不说,将她饭盒一收,扶住胳膊,“你这丫头,生病还硬撑着,身体的事儿能闹着玩儿吗?”
然后将她拉起来,非要送她回宿舍去。
这时杨咏晴身虚体弱,即便有心反抗,也只能乖乖就范,任由周远架住胳膊半拖着将她送回去。
正值吃饭时间,来到宿舍,只有刘芳一人,她正整理床铺,看到进来的两人,注意到杨咏晴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便过来帮周远一起搀扶。
自打上次凉亭一役后,刘芳对杨咏晴的态度柔和许多,虽然外表仍是冷若冰霜,难以接近,但起码没有再排斥了。有几次跟对方说话,也能收获几个轻微的“嗯”,虽是简单的回应,杨咏晴也很满足了,她知道,这对于刘芳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
两人一起将杨咏晴扶到床上躺好,周远本要拉过棉被盖上,一摸愣住了,原来棉被不仅很薄,而且明显是时间过于久远,被子都不保暖了。
他暗自思忖,“夜里就降温了,盖这么点薄被子,身体如何受得住,可不得生病吗?昨天发工资,可她不听劝,大部分都寄回家,剩下那点钱又请自己和大伙儿吃顿饭,现在身上必然是分文没有,如何还能再添置被褥?”
周远有些气恼杨咏晴处处为家人考量,却唯独不考虑自己的性子,但也明白她就是这样一个傻姑娘,顿时也生不起气来。挠挠头,心里盘算,自己该怎样才能帮到她?
这时刘芳端来一碗滚烫的姜糖水,周远大大咧咧,没注意到刘芳今日不同以往的变化,当即伸手接过,脸上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感激不尽,“谢谢,多谢你,大姐,我妹在这里,多谢你好心照顾。”
憨直大男孩热情简单的话、明媚爽朗的笑,令刘芳不禁有些动容,她多年来一直困囿于内心泥淖,摆不脱、走不掉,不肯原谅别人,也不放过自己,遭受无尽的误解与白眼,活得像个深牢囚徒。
她已经有很多没有见过这样胸无城府的笑了。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然而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摆摆手,回到自己床上和衣躺下。
周远小心将姜糖水吹凉些,待可入口了,扶杨咏晴起来,让她趁热喝下。
“哥,我没啥事儿,你赶紧回去吧。为了送我回来,你饭也没来得及吃完,快些回去再吃点。”
“你呀,就别操心了,”
周远替杨咏晴盖好被子,“看小脸红彤彤地,说话都没有力气,快躺下好好休息。”
直到杨咏晴昏沉沉睡着,周远才起身离开。
出来后,他并没有返回食堂,而是站在树下,掏出一颗烟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后,眉头疙瘩才舒展些。
“哎,小晴这个傻丫头……”
周远虽嘴上责备,心里却难受,他知道糟糕情绪于事无益,须得尽快想个好办法才能帮到晴妹,而且还要她能坦然接受才好。
来回踱步,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周远高兴地连饭也顾不上吃了,趁着午休时间,赶忙外出。
“老板,要两条最厚的棉被。”
周远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伸手指着货架最上面的被子说。
付好钱,将被子打包扛上肩,然后又来到一家药店,要了些治感冒发烧的药,一股脑儿全塞进袋子里,用手提着,匆匆赶回厂子。
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将东西直接送到女宿区,而是先拐回自己宿舍。
同一宿舍的人见他又是肩扛,又是手提,问:“远啊,你咋了?病了?”
周远敷衍的打个哈哈,即便面对好友周发和王二胜的接连问询,也止口不提原因。他将自己正在盖的被子的被罩取下,拆掉新买被子的被罩,将两个新旧被罩替换,然后重新套在被子上,之后扛着已经换上旧被罩的新被子,提着一袋药出门了。
这才来到女工宿舍,敲门进去,见杨咏晴经过午休后,气色已好了些。
周远走进来,将被子放在床上,随手提的药品袋放到桌上,杨咏晴刚要张口,周远抢先道:“我一直嫌从老家带来的被子土气,这不刚发工资,我果断买了两床新被子,那原先的被子我现在用不上,堆又没地堆。今天看你这被子有点薄,反正我的被子也是闲着没用,所以我干脆拿来给你先用着,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可……”
周远忙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嫌弃。还有这药,是……是……是前几天我一哥们感冒发烧买的,他现在已经好了。药没吃完,我想着反正他也用不上,就拿过给你了,你生病吃药能好的快点。怎么样?我是不是想的很周到,远哥对你不错吧?哈哈哈……”
这时谢萍刚好从上铺下来,她翻了翻桌上药品袋,瞬间明了,拿着一盒药看向周远,“呵,你那哥们可真行,药都没拆,病就好了?”
周远顿时面红耳赤,有种谎言被当众拆穿的窘迫感,不过他仍强装镇定,从谢萍手里夺过药,“要你管!人家身体棒,不吃药也能好,不行吗?”
“呵,呵呵……”
谢萍发出一连串冷笑,看看杨咏晴,又看了看周远,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关心她就直说,干嘛拐弯抹角?你这直肠子的人也不怕缠住了!”
说完一扭身,噔噔噔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