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澡堂
即便已经从周远口中知道了刘芳的事儿,可杨咏晴还是没办法像旁人那样对她生恨,或者恶毒地说一句“活该”。
她总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否则以刘芳如此刚烈的性子,断不会在已然知道刘厂长结婚的情况下,还同他有任何纠缠,即便那个人是她曾付出青春年华不惜一切代价等待的竹马。
一个人的心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也因此,每每在宿舍,在胖婶儿她们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欺辱刘芳时,杨咏晴总是绞尽脑汁、迂回地帮助刘芳:有时是刻意扯出别的话题,有时是想出一些新鲜的做衣服、织毛衣点子,有时是主动约她们一起洗衣服……总之,尽量转移她们对刘芳的注意力。
杨咏晴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一是防止太明显遭到胖婶儿们的起疑,会加倍为难刘芳,也会连累到自己;二是不想因此让刘芳生出感激,这是她一厢情愿之举,并不需要任何报答感恩。
日子一如既往地向前滑走,三伏天,气温高的离谱,就连一向聒噪的胖婶儿和高婶儿,这两天也消停许多,更可怕的是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整个又闷又热,人像在大蒸笼里反复焖煮,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好冲刷掉连日来的闷热。
一天活儿干下来,饶是杨咏晴,也生出筋疲力尽之感,下班铃声响起,她疲累地解下头上毛巾,无力地抽打身上灰尘。
她现在被换了一个搭班,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没错,就是先前同谢萍搭班,嫌弃她干活没劲儿发脾气的暴躁老人。
谢萍也不知找了谁,用了什么法儿,死活换掉自己的搭班,现在新搭班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日子好过多了。
没人愿意同老人家一组,都觉得他年龄大又脾气臭,王兵被辞,暂时又没有多余的人可以搭班,杨咏晴只得和老人一组。
不过老人脾气虽臭,干活儿倒仔细,并不倚仗年龄大偷奸耍滑,而杨咏晴也是个认真的人,这一老一少搭班倒也没什么额外的事儿发生,暂时还算相安无事。
杨咏晴走出厂区外,抬头仰看天空,晴空万里,偶然飘过几片乌云,看来预报说的大雨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
“看什么呢?”
杨咏晴回头,见周远学着她的样子,也抬头张望天空,一手还拿着毛巾,胡乱地擦摸脸和脖子,身后跟着勾肩搭背、有气无力的周发和王二胜。
“我在看啥时候能下点雨,这鬼天气闷死人了。”
“是不是干活儿太累了?”
周远上前一步,关心地询问,然后接过杨咏晴手里的毛巾帮她抽打身上灰尘,“等出了三伏天,应该会好很多。要么你先回宿舍歇着,我打好饭给你送过去。”
旁边的周发和王二胜一唱一和地起哄:“哎哟,她可是杨大铁人啊,怎么会累?要累也是我们俩啊,周远,你别光顾着关心你妹子,也关心关心你兄弟……”
话没说完,周远一个大长腿扫过去,堪堪踢在两人屁股上,幸亏他俩早已摸透周远出脚的速度,及时跳开。
“滚一边子去,你俩大老爷们还好意思嚷嚷累,要点脸不?”
周远声音依旧大如洪钟。
到底是年轻,四人笑笑闹闹,身上疲累消解很多,这时工厂里的人已陆续走完,杨咏晴回头,朝里面看了看,不禁“咦?”了一声。
“刚出来时看到他俩在拉拉扯扯,估计是大小姐毛病又犯了,”
周远顺着杨咏晴的目光往里看,“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去里面找一找。”
还没等他迈步,只见谢萍和代佳炜两人一前一后从厂区里走出来,果不其然,谢萍脸色很差,睫毛湿湿的,显然刚哭过。
猛然看见门口站着的四人齐刷刷看向自己,谢萍倒没好意思再使性子,不过她仍然气结难消,嘟嘴不肯理人,这时身后的代佳炜走上前来,很是歉疚:“对不起,久等了。”
“嗨,说什么呢,都是哥们。”
周远一把揽住他肩膀,轻捶一下,然后扭头冲周发和王二胜两人使眼色,“你俩刚不还嚷嚷饿死了吗,快走,不然赶不上食堂的饭了。”
几人往食堂赶去,突然“轰隆”一声,天空响起一个闷雷,不过声势极其勉强,不仔细就会过被略过。傍晚的天空仍是晴朗无比,看来这场雨终究难下。
食堂依旧人声鼎沸,与上班时奄奄一息的状态截然不同,也不知周远从哪儿弄来几瓶啤酒,起开,里面还往外嘶嘶冒冷气。
“来,咱们一人喝一点,这鬼天气,太热了,喝点凉的,降降温。”
说完,给面前6个纸杯每个都满上。
他端起一杯,递给杨咏晴,“给,这是啤的,不会醉,喝点能降温。”
杨咏晴接过杯子,凑近鼻尖嗅了嗅,清爽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试着抿了一小口,第一感觉是苦涩,随后是淡淡的麦芽清香化在舌尖。
她从前只在亲戚家做大席时,见旁人喝过,自己倒是从未尝过。
没想到是这种滋味,杨咏晴不禁又喝了一口。
一旁的周发和王二胜,早已不等招呼,各自端起杯子,开始喝起来,周远将手里另一杯啤酒递给代佳炜,同他碰杯。出乎意料的是,半晌坐着未动的谢萍,忽然拿起杯子,仰头想要一饮而尽,然而没喝过酒,第一口就呛得她直咳嗽,代佳炜忙为她捶背顺气。
谢萍不听劝,仍执意要喝剩下的啤酒,眼见她没大闹,周远劝说代佳炜随意些,“给她时间慢慢消化,老是担心管着她,说不定越要发脾气呢。”
几人边喝边学旁人的样子划拳,周远和同村的两人玩得尽兴,代佳炜也被硬拉着参与了几次,杨咏晴一杯啤酒喝下,果然降温,她感觉心口似被灌了冷气,很舒爽。
一顿饭吃完,几个男生还在喝酒划拳玩闹,谢萍闷坐着不理人,杨咏晴闲待无趣,又加上腰酸乏累,身上黏腻腻的很,她决定先回去洗个澡。
告别几人,快步从食堂回到宿舍,杨咏晴将洗漱用品和要换洗的干净衣服一起放盆子里,端上便往澡堂冲,她这么着急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她来月事了。
她身体瘦,发育的晚,也就是去年才开始来月事,而且还很不规律,有时几个月不来,有时短时间内会来两次,她一直没当回事。
回到宿舍看见弄脏的衣裤,她这才明白过来。
怀抱盆子,杨咏晴低头急匆匆往澡堂赶,拐弯时,不小心碰到人,她赶忙抬头致歉:“啊,对不起……”
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撞的人竟然是刘芳。
她从未见刘芳出现在澡堂里,就连宿舍一向也是每每快熄灯了才出现,偶尔见过几次,刘芳要么是洗头发,要么是躺在四周布满蚊帐的床上,一语不发。像今天这样,天还没黑,见到她人,真是难得。
虽然已经从周远那里听说了刘芳七七八八的事儿,可杨咏晴还是没法像常人那样对她厌恶,她甚至对刘芳充满同情:试想一想,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倾尽所有,送心爱的男子走出去,自己在家乡苦苦等待,渴盼有一天他会回来娶自己,然而结果却是飞黄腾达的男友,另娶她人,而自己沦为大龄剩女,一气之下,仓促另嫁,然而夫死子病,她连寻死都不能。
临到头,还要靠负心人救济,没办法,她可以死,孩子呢?难道要再死一次?
这口气,她该如何咽?又该如何释怀?
杨咏晴未必不知道那个负心人也损失惨重,妻子一尸两命,这是何等悲惨?然而她心中天平的一方已不可避免地倾向刘芳,她想“失了公允就失了公允吧,反正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与旁人无关。”
那个旁人自然指的是令她印象一直不好的厂长,刘致和。
她百转千回地想了这么多,抬手要跟刘芳打招呼,“你……”,然而硬生生止住了,她想起刘芳一向不喜与人打交道,自己还是不要自讨无趣的好。
出乎意料的是,刘芳没有像往常那样脸色很臭,虽然她一如既往的不看人也没什么表情,但细心的杨咏晴观察到,她今天面色还算平静,心情看来也不差。
于是撞着胆子,说了句“你也来洗澡啊?”
刚一出口,她后悔得差点咬舌头,这不废话吗?来澡堂不洗澡,难道来吃饭?
想到这里,杨咏晴忍不住想笑,可她越是劝自己要忍住,越是忍不住,算了,忍不住了,杨咏晴咧嘴轻轻笑起来。
刘芳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朝澡堂走去,不过,扭头时嘴角微微的一抹笑意还是被杨咏晴看在了眼里,原来,她也笑了呢。
杨咏晴越发心情大好,她跟在刘芳后面走进澡堂里,不过终究没敢太放肆,与她之间隔了一个小隔间。
澡堂有两排花洒,每个花洒下面左右各砌一道矮墙,站在花洒下,杨咏晴仰头闭眼,暖暖的热流兜头浇下,她舒服地想大声哼哼。打上一圈香皂,丰盈的泡沫立刻覆盖在头发和身体上,她仔仔细细地清洗每一寸肌肤,污垢连同满身的劳累一起被冲走。
这个时候人还很少,偌大的澡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水流声“哗哗”,很快,里面蒸汽氤氲,期间她不时与刘芳说话,但大多数时候对方只是很轻微的一个“嗯”或者“哦”,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话,不过杨咏晴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这相比于以前的刘芳,简直进步了一大截。
然而她也不是个善言的人,很快便想不出该说什么了,期间又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于是两人各自默默洗澡。
等杨咏晴擦干身体,换衣服时,扭头发现刘芳那个位置早已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当下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她原以为同刘芳的朋友关系已经近了一大步,现在看来,恐怕还在原地徘徊呢。
不过最起码刘芳没有再排斥自己,这就是好现象,杨咏晴安慰自己,“她经历过那样多的伤痛,总得给时间让她慢慢平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