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樊笼
翌日,一家人正安静地在吃午饭,不曾想有客上门。
“叔、婶儿,在吃饭呢。”
周远大声寒暄,从外面大跨步走进来,满头大汗。
“咦,你这孩子,不好好走路,跑那么快干嘛。瞧你这头上,都是汗,给,擦擦。”
周远接过杨母手里的毛巾,擦掉头上汗珠,嘿嘿一笑,“走习惯了,要是慢点走,总感觉不得劲。”
听着周远憨声憨气的回答,大家哈哈大笑。
“没吃饭吧?自己去厨房拿碗筷,一块儿吃。”
大哥杨德胜招呼周远,他们两家祖上沾点亲,以往二弟德辉在家时,周远跟天天长这里一样,两人从小玩到大。后来二弟出去学艺,周远来得少了。
周远这人,豪爽、仗义、不惜力,没少帮衬他们家,大家伙儿都很喜欢他。
“大哥,别忙活了,我吃过了。我,你们还不知道吗?啥时候跟你们客气过。我妈今天炖了条大鱼,我吃得饱饱的才过来。”
杨母递过来一碗绿豆汤:“你这孩子,可别瞎客气啊,没吃饭就再吃点,吃过了喝碗绿豆汤,解解暑。”
接过绿豆汤,周远一饮而尽,“真好喝!刚好跑得口渴。”
大家说说笑笑,平时沉闷的饭桌因为周远的到来变得热闹。
“我今天来,是想跟德胜哥说件事儿。”
周远不是个会拐弯抹角的人,他想了下,决定直奔主题,“下个星期,一考完试我就要走。所以,德胜哥,我不能等你了。”
“什么?这么急?”
杨德胜一听,心里十分着急,他原本跟周远说好,要同他一起出外打工赚钱。可现在,他动动脚踝,“可我的脚……还不能使力。”
“你还要不要你的脚了?小心以后变成瘸子!”
大嫂一生气,嘴里没轻没重。
周远忙安抚两人:“哎,德胜哥,大嫂,你们先别急嘛,身体重要。本来吧,我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可那边水泥厂打电话来,说活儿紧,催着过去。你也知道,先前我走的时候跟管事儿的说好了,让他留几个位置给我,我这边带几个人过去。现在人家帮我留好了位置,却迟迟不见我带人过去,那活儿赶得紧,可不天天催嘛。”
“那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走,我这脚也没多大事儿,应该很快就能好。”
大嫂一听,勃然大怒,“去去去,你就去吧,小心真变成瘸子,那可就太好了。”
“你住嘴!”
见媳妇不讲理,杨德胜出言喝止,不想惹得她又哭又闹,家里立刻乱成一锅粥。
父母帮着大嫂训大哥,杨德胜委屈愤愤,犯起浑来,“哭,哭,就知道哭。我不出去,家里结婚欠那么多债,咋还?”
此话一出,大嫂哭得更厉害了,嚷嚷着要离婚,不过了。
周远顿时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他一来,惹得这家人鸡犬不宁。他尴尬极了,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蹩脚地安慰:“德……德胜哥,没……没事儿,今年你先歇一歇。等过完年,一开春,咱们再出去大干一场,一样的事儿,不差这半年。”
“周远哥,你看,我能去吗?”
众人闹闹哄哄,谁也没留意到角落里的杨咏晴,突然冷不丁地问出一句话,瞬间吸引了大家的眼光。
不等周远回答,杨德胜面红脖子粗,朝妹妹怒斥:“胡闹!像什么样子!”
“我没胡闹,我是认真的。我有力气,不怕吃苦,怎么就不能出去打工?”
“哪有女孩子出……”
“怎么就没有女孩子出去?不信你问问周远哥,先前他们村里不是还有个女孩儿跟他一起出去打工吗?”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周远,他读出了杨咏晴眼里向他求助的迫切,也看出了杨德胜及其父母眼里的拒绝,他挠挠头,心道这事儿可难办了,帮哪边不都得罪人吗?
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又听见杨咏晴说:“现在到处‘改革开放’,我也想趁年轻,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老待在家里,没劲透了。”
原本周远还犹豫着,不知道该帮谁,此话一出,周远立刻激动地一拍大腿:“可不嘛,你说咱们年轻人,老窝在家里多没意思。”
然后立刻帮杨咏晴劝说她家人,“叔、婶儿,还有大哥大嫂,你们别担心,小晴要是跟我出去打工,我保管她的人生安全,咋样出去的咋样回来。我,你们还不信嘛,从小到大,我对小晴怎么样,你们自己说说,跟德辉有没有两样?我一直把小晴看做自个的亲妹妹。”
“可……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干得了重活儿?”
杨母忧心忡忡。
“怎么就干不了重活?妈,你忘了,家里地里的重活儿哪一样不是我和爸一起忙的。我是瘦了点,可我有力气。”
“还起劲了,是吧?让你不要捣乱了,怎么不听?”
杨德胜梗着脖子冲妹妹发火。
“德胜哥,有话好好说。还有婶儿,你们别担心,女孩子出去打工,不一定像我们男的那样,非得扛水泥包干重活。可以干点轻活儿嘛,比如在食堂里烧火做饭,洗碗洗菜,或者打扫卫生啊,都行,无非就是钱少挣点。”
周远虽是个粗人,却粗中有细,他看得出来,这家人不想让女儿出去打工,并不是觉得她挣钱少,主要还是觉得不安全,会受罪。
可他了解杨咏晴在这个家里的生活,除了上学,她几乎片刻不停歇,不是下地干庄稼活儿,就是割草喂猪喂鸡、放牛放羊,要不然就是围着灶台烧火做饭,洗洗刷刷。在外打工,还能有个上班下班时间点,可在家里,睁眼就没闲着的时候。
要真能走出去,估摸着会比在家里轻松多了。
果然,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缓解不少,杨母嗔怒,“看你说的,她一个女孩子家,还能指望她挣多少钱嘛。”
“婶儿,说的就是嘛,小晴在家里样样活儿都能干,那外面的活儿根本不算事儿。哦,对了,小晴学习好,数学总考满分,说不定以后还能给我们厂的老板当会计呢。”
周远一时说得兴起,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她一个小孩子家,能有啥本事,人家怎么可能让她当会计?”
连一向沉稳的杨父脸上肌肉也松驰不少,周远这家伙,总是很搞笑,虎里虎气。
周远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傻气,“嗨,我……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随后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傻笑起来。
杨咏晴旁观,发现周远这一通胡说乱比方,倒是让她爸妈对外出打工不再剧烈排斥,之前他们可是将其视作洪水猛兽,顿觉稍稍安心不少。最起码,现在看来,她还是有很大几率能说服父母。
她决定再努力一下,“可是,我要出去,就没法帮爸妈干活儿了,到时必得劳累大哥大嫂……”
杨德胜夫妇顿时脸一红,笑容有些挂不住,他们一向好吃懒做,拿妹妹当白使的佣人……这事儿他们心里自然明白,可别人心里未必清楚。此时被杨咏晴隐晦地提出来,未免落下好吃懒做、欺负妹妹的口实,他们绝不敢再阻挠。
果不出所料,大嫂慌忙解释,“看你说的什么话,你出不出去,我跟你大哥都得帮爸妈干活儿。”
生怕自己被误解。
如此一来,倒容易多了,大哥大嫂非但不再拒绝,反而开始帮忙劝说父母,什么“小妹还年轻,应该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老栓在家里,忙得团团转,说不定外面还能清闲点儿……”
有了兄嫂的助攻,父母显然开始动摇了。
原本千难万难,萦绕杨咏晴心头的难题,竟这样解决了。
她同周远约定好,期末考试结束后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外出打工。
终究是没拗过父亲,杨咏晴用父亲给的五块钱,交了考试费,然后又给自己买身新衣服。
考试来临的那天,她跟随众人走进考场,当铃声响起,杨咏晴突然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开始认认真真答题。明天她就要走了,不用再为上不上高中同父母费心遮掩,她要亮出自己的真实能力,让真正关心、为她骄傲的人知道,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
“根本不存在什么‘女孩子长大就会变笨’的说法,只要努力、用心,女孩子一样可以很优秀。”
她相信自己的成绩一定会重重反击课堂上那些曾经看不起女孩子的人,也让看重她的老师感到欣慰。
考完最后一场,杨咏晴从人流中走出来,太阳还很高,明晃晃照得人眼晕。
她回望这个曾待过三年,度过青春时光的校园,心里默念:“别了,敬爱的老师,可爱的同学;别了,我的青春,我的校园;别了,学生时代的自己。从此以后,踏入社会,我是个大人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可不管怎样,总比窝家里好多了吧。
这压抑、沉闷、透不过气的生活,她是再也没法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