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心肠
漫无目的地闲走,杨咏晴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现在她才发现比起对付杨正河这样的人渣,家才是真正令她痛苦畏惧的地方。
对付恶人,她可以动脑筋想办法,实在不行,还能动手打拔脚跑。可是家里……这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面对他们的为难苛责……自己该如何自处?
她清楚父母的性格,没错,他们老实、胆小、怯弱,可是他们真心爱着她,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子就轻待。如果可以,杨咏晴相信父母会付出一切供她上学读书。
可正因为如此,杨咏晴才不能一味地闭着眼,闷头读书,她要考虑家庭现状,考虑有心无力的父母。
杨咏晴了解他们爱女心切,若是知道因为家庭情况女儿选择不上学,必然会十分内疚,因此。从半年前,她开始有意不好好考试,成绩缓慢但不断地下滑。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包括最看重她的班主任老师、最信任的好友杨芝以及最爱她的父母,她只说自己没学好,然后再也闭口不提原因。
慢慢地,大家接受了她成绩下滑的事实,曾经被夸如神童般聪敏的女孩子,现在也不过稀松平常。
杨咏晴自嘲地弯弯嘴角,不过心里难免还是有一股傲气,她自言自语,“虽然我考的不怎么样,但我能控制自己的得分和名次,我能不偏不倚地刚好低杨芝一分,让那个傻丫头尝尝超过我的滋味。她一直觉得超过我是不可能的事儿,我得让她对自己有信心。嗯,这样算来,我也不差吧?”
突然,草丛中有人站起来,警惕地问:“谁?是……小晴吗?”
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大跳,杨咏晴抬头看向四周,发现朝自己走来的那人竟然是代佳炜。她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小南塘这里。
“果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
“哦,我……”
杨咏晴一时语塞,先前她不等代佳炜说完话,仓促逃回家去,现在又出现在这里,她不知该做何种解释。
但显然代佳炜并不以为意,他指了指刚才自己坐过的地方,“走,去那里坐会儿。”
代佳炜走过去,重新躺倒在草丛上,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垫在脑袋下,仰头看天空。
没有理由再拒绝,杨咏晴也只得跟在后面,走过去坐在代佳炜身旁,学着他的样子,抬头。
呵,竟是满天繁星,在无边际的夜空闪闪发光,杨咏晴不禁赞叹:“好美啊!”
“是吧?我也觉得好美,看见这样美的天空,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代佳炜拍拍身侧,“来,你也躺下来,这样看天空会更好。”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代佳炜起身,“算了,还是我坐起来吧。万一被过路人看到误解,对你影响不好。”
闻言,杨咏晴心痛几欲落泪,他还是这样,心思细腻善良,处处为旁人着想,可他怎么就看不透自己对他的那份欢喜呢?又或者是他知道,却不忍伤害,维持朋友情,以待日后自己慢慢看开?
他总能轻易搅动自己的内心,百转千回。
两人并肩而坐,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池塘里的小青蛙“咕呱咕呱”,嗓音清脆嘹亮,近处草丛里的萤火虫上下翩飞,舞姿轻盈动人。
“你怎么没回家?”
两人竟同时脱口而出,他们看向彼此,都忍不住笑了。满腹的愁云被瞬间的欢乐驱散不少,然而浓雾终究太重,他们依然各自心事重重。
“我不想回去,家里太闷了……透不过气。“
若非亲耳听到,杨咏晴会误以为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她看向代佳炜,不由得再次惊叹:两人心境竟如此相同!
“小晴,你知道吗?我……我心里很难受,很憋屈,很愤怒,很……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来,我……“
代佳炜双手抱头,手指插在头发里,紧紧扯住头发,声音微微颤抖,“我很痛苦。“
看得出他已克制隐忍到极致。
“怎么了?你别这样。“
杨咏晴竭力分开他的双手,不让他伤到自己,“自伤也解决不了问题,咱们还是得正面现实处境。说说吧,我能帮到你吗?”
“你知道吗?小晴,当我放学回家时,刚好看见……看见,”
代佳炜紧咬嘴唇,显然难以启齿,他努力克制情绪,才能让话完整地从嘴里说出来,“那个混蛋、人渣,从我姐家出来。”
“谁?你说是……杨正河?”
杨咏晴心里骤然跳动不止,记起三年前,在解救疯女人时,代佳炜将杨正河暴揍一顿,那时他就说过杨正河仗着姐夫常年不在家,胡乱撩拨他姐姐。
“我一直提防,提防,可……”
代佳炜捂住脸,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杨咏晴想起刚刚撞上杨正河时,他脸上一副令人作呕的餍足模样,看来他到底还是和代锦搞在了一起。
这杨正河虽然五十多岁,但由于生活富足,保养得宜,看起来像是四十出头,他本身底子不差,精于穿衣装扮,再加上一张嘴,舌灿莲花,整天像只发情的野猪,到处胡骚情。
以前他老婆还管管,他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放肆,后来许是他老婆看开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扬言只要他不给别的女人乱花钱,随他折腾去。
村里的媳妇、寡妇,只要家势、男人弱一点,没少被他骚扰。
一般女人,但凡心性不坚定一点,早被杨正河占了便宜,更何况代锦这种本身既有风韵,性子里也不甘寂寞的女人。关于她的八卦绯闻早年间已闹得沸沸扬扬,村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前谢萍母亲同代锦争吵,对她明目张胆的唾弃也正是由于她本人作风不正导致。
如此这般,岂是他一个弟弟严加看管就能令姐姐收敛心性、约束行为的?自家男人常年不在家,恐怕她同杨正河早已勾搭在一起,只不过今天恰巧被代佳炜撞见了而已。
“你说我姐,她怎么就……怎么就上了那个人渣的当?她为什么……不守……”
那样的字眼,他说不出口,他有很多话,全堵在嗓子眼里,可他没法往外说。那是他可亲可敬的姐姐啊!他怎能忍心有一言半字的侮辱?
代佳炜说起小时候,母亲生下他后身体弱,是姐姐把他抱大的,后来母亲病逝,继母上门,继母想尽办法撺掇父亲将年仅16岁的姐姐打发嫁人。
姐姐同父亲有气,轻易从不回娘家,可她惦记弟弟,有一次偶然回娘家撞见代佳炜被继母欺负,她立刻扑过来将弟弟护在身后,同继母争吵不休,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然而闻讯赶来的父亲只面上不轻不重地说继母几句,毫无惩罚,反而训斥姐姐,嫁出门的女儿还要回娘家逞能,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此后代锦发誓,绝再不踏娘家门一步,但她记挂弟弟,趁着上中学的时机,将弟弟代佳炜接来家里住,亲自照顾。
“我妈没得早,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在我心里,一直把姐姐当成妈妈一样,尊敬她,听她的话。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她……”
杨咏晴懂了,在代佳炜心中,姐姐如母亲一般崇高、圣洁,可他却亲眼目睹了姐姐最不堪的一面,这种打击让他如何承受得住?
也难怪,难怪他会如此崩溃。
“或许你姐姐,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杨咏晴忽然感觉自己笨口拙舌,说出口的话苍白无力,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深溺痛苦中的年轻男子。
“苦衷?她有什么苦衷?!那个人渣惯会些甜言蜜语哄骗,姐姐怎么就那么糊涂,上当受骗?还是她本性就朝三暮四……耐不住……”
这种事,嘴巴哄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你情我愿。想必代佳炜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他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姐姐只是一时糊涂被人蒙骗,也不愿意相信姐姐为人轻浮。
可是,他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都是成年人了,她未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炜,别把自己逼得太狠,那样……不好。”
安慰无力,倒不如劝他看开些。
“我讨厌姐姐被人指指点点,你不知道我有时走在村子里,一些围观的妇人当面不言,背后却凑在一起聊得兴起。她们知道我是代锦的弟弟,故意在背后议论姐姐行为不端,给我找过多少个姐夫。我愤恨,恨姐姐,也恨自己,我没法开口同她们争辩,因为她们说的是……事实。可是,”
代佳炜双手捂脸,痛苦喃喃:“可是姐姐啊……别人背后说她,她仍能当面和那些人说说笑笑。有时为了讨好人家,把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很大方地送人,可别人转身悄悄扔掉,人家说‘脏’……我有时觉得姐姐很可笑,有时又觉得她真可怜。”
说完有很长一段时间,代佳炜伏在曲起的膝上,一语不发。
明明三年前他们还可以心无烦忧、快乐畅谈;明明他们现在还很年轻;明明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为什么时至今日,他们过得这般心事满怀,这般疲惫不堪?
曾经他们畅想过的未来,出路到底在哪里?
“大炜,你想过没有,走出去?”
“你是说,出去打工?”
代佳炜抬头,盯着杨咏晴看,他想起下午周远说过的话。
“是啊!”
杨咏晴忽然站起来,“这里太闷了,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我感觉自己是条鱼,离岸的鱼,我渴望找到一片新的大海,否则,我一定会死。”
她莫名地振奋,想到或许走出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代佳炜也站起来,明显跟着神情一振,可紧接着他又黯然,“可……”
杨咏晴当即就懂了他的欲言又止,她生气自己为什么总是能轻易看透代佳炜的心思。
“是……为了……她吗?”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钢针,深深扎在心上,杨咏晴想,痛吧,痛吧,痛到麻木就不疼了。
“你……你知道了?”
代佳炜有一丝羞赧,却不是因为他爱恋谢萍被杨咏晴知道了,而是因为爱恋本身这件事,少年初次心动,有了爱慕的人,让他害羞,让他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杨咏晴的情绪瞬间崩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如果……如果你跟她……那现在在这儿听你说话的人应该是她,不是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小晴,你怎么了?”
代佳炜小心翼翼地走近杨咏晴,眼里的担忧如此急切真实,“心情不好吗?我把你当什……小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没有把你当什么,我们……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他积极辩驳的样子,看在杨咏晴眼里,让她心痛也让她心酸。
“什么最好的朋友?我才不要当你最好的朋友!”
杨咏晴边说边退,不让代佳炜靠近自己,“代佳炜,你是个笨蛋!大笨蛋!”
她转身跑开,却又忽然扭头,面露讥诮地问:“你以为你守着就能得到她吗?你以为整天围在她身边就能得到她家人的认可吗?你可真天真!!”
然后一口气跑开,不管代佳炜在后面怎样叫她。
临到家门口时,杨咏晴才放慢脚步,心里却又懊恼不已,自己干嘛跟他生气啊,代佳炜本就心烦,自己非但没劝解,反而更火上浇油,这不是添乱吗?
“可……我不想当你最好的朋友啊!你个大傻瓜明不明白,我想当你心中的那个人,我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啊?”
杨咏晴深深叹口气,感觉心里很委屈,眼泪儿都要掉下来,她用力吸吸鼻子,才将泪珠憋回去。然后,推开院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