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4)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显然杨老柱也没料到眼前这一幕,他揉揉眼睛,不解地问:“你们……”
“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
杨咏晴推了推周远他们,让他们赶紧走,然后转身对杨老柱说:“老叔,你知道你犯大罪了吗?这个女人是被拐卖的,你要是把她留在你家里,以后可是要挨批斗蹲大牢的。”
她特意将“挨批斗”几个字咬了重音,先前听瞎婶儿讲故事时,听说杨老柱年轻时挨过批斗,此生最怕被批斗。
“啊?!这……”
杨老柱张张嘴,不知道该咋说。
“要不然你想想,他们为啥不把人留自己家,好处留给自己家亲人?咱村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结婚……”
杨咏晴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杨老柱不细想。
正在这时,屋里喝酒的人大声嚷嚷,“杨老柱,你他妈的死了吗?弄点热水咋这么费劲,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我拿根棍子抽过去了。”
杨咏晴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真害怕杨老柱一个糊涂,大声叫起来,这样屋里几个人肯定会冲出来,到时候一嚷嚷,全村人非得都跑出来不可。到时就算他们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法将人救出去了。
“要是不信,那你跟我们一起去派出所,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越是害怕,杨咏晴越要装作淡定,不在乎,她赌杨老柱胆小怕事,不敢去派出所。
“不不不,我可不去,我可不去。”
果然杨老柱立刻摆手,接着连声催促,“快走,你们快走!赶紧把人弄走!我从没有见过什么疯女人,也没有见过你们,在外面可别乱说话。”
生怕杨老柱反悔,杨咏晴几人立刻撒丫子跑开,将女人安置在门口板车上,丝毫不敢停歇,沿着小路往前跑。
然而,没跑多远,躺在板车上的女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死活不肯乖乖躺着,非要从上面跳下来。杨咏晴和代佳炜不得不在两边小心地紧紧摁住她,不敢让她乱动,周远在前面拉车,陌生人在后面推车,四人加大力气,但速度还是受到了影响。
更加糟糕的是,杨正河他们快追上来了。
这时陌生人突然停下来,说:“板车不要了,太明显。你们背着她先走,找个地方藏好,我在后面打掩护。”
想也没想,周远当即弯腰将女人背在身上,神奇的是刚才还吱哇乱叫的疯女人忽然变得很安静,嘴里喃喃傻笑,像是很安心。
杨咏晴抬头看看四周,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圆形大池塘,叫小南塘,四周一圈都是树,而且旁边庄稼多种的是芝麻、玉米、高粱,杆高丛密,很好藏人。
几人立刻调转方向,朝小南塘跑去。
刚藏好,杨正河几人也赶到了,他们在小南塘四周绕了几遍,没发现人,不禁破口大骂,“妈的,见鬼了,明明看见他们朝这边跑来的。”
“肯定是藏哪儿,煮熟的鸭子飞了,不用想,肯定是那个死丫头还有那两个臭小子干的好事儿!”
“那杨老柱咋说是不认识的外村人弄走的?”
“那还用问?肯定是他们威胁杨老柱,他才不敢乱说话。”
四人骂骂咧咧,聚在一起商议了下,决定一人朝一个方向再找一遍。
杨咏晴他们藏在不远的芝麻地里,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紧张起来,要是这样,他们无疑会很快被找到。
陌生人用手指前方,小声开口,“待会你们听我口令,一起往前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那你呢?”
“我?呵呵……快跑!”
一声令下,周远背着疯女人在前,代佳炜和杨咏晴护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期间杨咏晴回头见那个陌生人正面迎向追上来的杨正河他们,不知何时他手里攥了根手臂粗的木棍,见人就打。
一时间,痛苦的惨叫声在平静的庄稼地里响起,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迎着淡淡月光,杨咏晴看见那个陌生人似乎像匹恶狼,露出獠牙疯狂撕咬猎物。
然而不久……局势发生逆转,杨正河几人毕竟人多势众,懵了片刻后很快搞清楚状况,开始反击。
“周远哥,你背她快跑,我得回去帮忙。”
杨咏晴担心陌生人要是落到杨正河他们手里,搞不好会没命。
“说的是,得回去帮忙,否则咱们根本跑不掉。”
杨咏晴惊喜地看向代佳炜,他准确说出了自己心里另一层担忧。
跑到近前,杨咏晴先从地上抓两把土,而后猛然从庄稼地里窜出来,洒在正朝陌生人拳打脚踢的杨正河几人身上。瞅准杨正河他们遮挡的时机,陌生人从地上艰难爬起身,迅速出脚朝其中一人死命踹,那人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掉进旁边的池塘里,连带身旁人也被他一起拖下水。两个人在水里胡乱抓喊,另外一个人本想来帮忙,结果也被拽下水。
倒是数杨正河机灵,见形势不利忽然拔腿往家跑。
不曾想没跑几步,忽然被什么绊倒,接着一个人影出现,使劲往倒地的杨正河身上踢打。
这边陌生人蹲在岸边,两手抓住水里人头发,一会儿给他们往水里摁,一会儿给他们拎出来,嘴里发出畅快淋漓的冷笑。
杨咏晴看见陌生人和代佳炜两个,一个踹人,一个将人反复摁进水里,玩的兴起。眼见杨正河四人奄奄一息,杨咏晴不得不出来阻拦,“哎,不要弄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两人这才停手,然后陌生人和代佳炜一道,将一旁的杨正河也一人一只脚,拖过来扔进池塘里,“你们四个好兄弟,好好在里面洗一洗,洗干净你们的狼心狗肺。”
随后满意地拍拍手,同杨咏晴一起离去。
“哎呀,你们可回来了。”
周远忽然从庄稼地里站起来,他这个地方离小南塘远,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我都担心死了,又不敢单独放下她去找你们,又担心你们被欺负。”
“没事儿,哥,别担心。咦,她睡着了?”
周远扭头看了看背上的疯女人,“可不嘛,睡得还很香呢。”
说话间,三人一起帮忙小心地将女人从周远背上慢慢放到板车里,然后拉上推车往前走。
路上当周远听陌生人和代佳炜描述起当时现场混打的情况,激动地血脉偾张,他摩拳擦掌,“可惜我不在场,不然定叫那帮龟孙子满地找牙。”
语气竟是颇为遗憾。
“哥,你可别再火上浇油了,有他俩,”
杨咏晴指指代佳炜和陌生人,“就够头疼了,咱们总不好闹出人命吧?”
幸亏有她在旁边拦着,否则谁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哼,那群人渣就该给他们以深刻的教训!解气,解气!”
周远愤愤地说道,丝毫不足为惧。扭头看到身旁的代佳炜,一把揽住他肩膀,“行啊,大炜,你有种啊!一直看你蔫巴巴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热血,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哈哈哈……”
周远乐得开怀,杨咏晴开心之余心里却另有隐隐担忧。
“小晴,别担心,要是日后他们敢找你茬,我和周远都不会袖手旁观。”
还是代佳炜,一眼看出杨咏晴的心思。
“啊?晴妹,你害怕他们那群人渣?”
周远回头看着杨咏晴,攥紧拳头,“有啥害怕的,敢来找茬,让他们知道咱拳头的厉害。”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他们会来家里无理取闹,咱们几个毕竟还小,不好对付……”
“这个世界惯会欺软怕硬,只要你够强硬,没有人能为难得了你。”
陌生人久未发声,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杨咏晴、代佳炜、周远三人纷纷转头看向他。
陌生人继续对杨咏晴说:“不管任何时候,你都只需咬死口说你没去过杨老柱家,没到过小南塘。他们身上的伤与你无关,他们是死是活也与你无关。要是他们到你家里闹,你一定要比他们闹得更凶,而且不要怕把事情闹大。那几个人渣心里的那点腌臜瞒不过明眼人,他们是绝不敢把事情闹大的,因为他们怕自己身上披的那层人皮……被揭下来。”
悠悠的语气,仿佛在闲庭散步,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感到彻骨冰冷。
接着,他面向众人再次开口,“各位,就此别过。人我带走,你们都回去吧。”
“哎,你要把她带哪儿去?”
杨咏晴伸手挡住陌生人想要拉板车的举动。
“怎么,还信不过我?”
“当然信不过你了。我们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干嘛要信你?”
周远立刻挺身而出,站在杨咏晴旁边。
“我姓刘,名不重要。这人嘛,我要送去县派出所,让他们帮忙找找她的家人,你们这乡里派出所……”
他摇摇头,“早就烂掉了。这下能信我了吗?”
“既然如此,那人当然让你带走,不过我们怎么知道你真的会把人送到地方,我们得跟着去。”
陌生人双手一摊,“我无所谓啊,刚好有你们帮忙推车,我还省力气了呢。只是天这么晚了,你们不回去,尤其是你一个女孩子,家里人不担心吗?”
“啊!糟了。”
杨咏晴一拍脑袋,想起临出门时她跟母亲说的是去杨芝家解题,一会儿就回,而每次她出去玩,母亲必等她回到家后才肯踏实睡下。这么长时间不见她回家,母亲不知该怎么着急。
可她仍不放心让陌生人带走疯女人,“那我回去,可他俩得跟着你把人送到地方。”
不等陌生人回答,周远当即决定,“晴妹,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走夜路怎么行?这样吧,大炜,你跟小晴一起回去,我和他一起把人送到地方再回来。再说,这板车还是我借的,总得拿回来吧?”
看来只能如此了,四人都无异议。
在前面路口,大家挥手告别,临走时杨咏晴摘下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线的观音玉佩,戴在疯女人脖子上,“这玉佩不值什么钱,是我满12岁赶庙会时,在庙门口捡到的,虽然质地普通,可我带了多年,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吧。”
回程的路上,杨咏晴和代佳炜并肩同行,夜真静啊,没有青蛙的“咕呱”声,也没有虫叫声,仿佛整个世界都睡着了。
就在这时,整晚昏沉的夜色忽然变得明亮,杨咏晴抬头,见一轮硕大的明月突破层层乌云而出,宛若新生的婴儿般莹润皎洁。
“佳炜,快看,月亮!”
杨咏晴手指天空,语气里有不自觉的欢快。
“好漂亮啊……真好看。”
代佳炜由衷称赞,“我想到两个字‘圣洁’,月亮发出的光辉能抚平心中伤痕,净化心灵。”
此刻杨咏晴心里如吃下蜜糖般甜丝丝,因为他总是能和自己想到一起。
“佳炜,问你个问题啊,你为什么要帮助她?”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疯女人,可杨咏晴总不想用这样不好的字眼来形容一个命运悲惨的可怜人。
“坦白说,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妈病逝前也是神志不清,可她再糊涂,再不清醒,总是记挂着对我好。小时候我爱吃手擀面,成天闹着我妈做给我吃,其实我就是馋鸡蛋吃,当妈的哪能不了解孩子的想法,然后她就会出去想法设法借个鸡蛋回来,活在面粉里,做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给我吃。后来我妈身体不好了,可她在最糊涂、糊涂到什么人都认不出的情况下,还喃喃着‘擀面条擀面条’,然后手下意识地做揉面、擀面的动作……”
代佳炜静静地回忆述说,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手上比划着动作。
“嗨,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呢,为什么要帮她?”
“我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单纯地因为我也是个女孩子,不忍心她被人伤害。”
杨咏晴忽然站定,静静凝望天空,然后再看向代佳炜,郑重道:“其实疯的人未必糊涂,而清醒的人又何尝不会发疯?”
代佳炜点点头,表示很赞同她的说法,“是啊,谁又能说得准呢?不过有一点值得庆祝,认识了你,还有周远,你们都是值得交的朋友,我很开心。”
“认识你,我……哦,不,我们也很开心,以后咱们就都是好朋友啦!”
两个少年面对面站着,脸上满是笑容,宛若此刻的月光,生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