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见
“小晴,小晴,周末你干嘛呀?咱们写完作业下午去稻场上玩跳绳好不好?我上次又输给二妮她们了,你得帮我赢回来。”
“我得去割草,”
杨咏晴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家里的鸡鸭鹅猪还有牛和羊都得吃。”
“那晚饭后呢,没事儿了吧?咱们一块儿去看他们最近常举办的‘篝火晚会’,有本村和邻村好多人参加呢,都是像咱们这般大的年轻人,大家一起玩多有意思啊。”
“也不行。我得帮我妈剥花生,留种子用的,眼看快秋天了……”
杨芝伸舌头做一个无力吐槽样,“真服了你了,干活儿干活儿,天天都是干活儿,你家那么多人,咋离了你就转不动了吗?你也才十几岁呀!”
“是啊,我也才十几岁呀!”
杨咏晴出神地想。
可她心里明白人和人的十几岁也是不同的,别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有父母护佑,可以自在玩耍,而她则必须要承担起家中重任。
然而她心中并无怨言,因为家贫年迈的父母已经竭力给了她全部的爱。
旁的不说,单说上学,村里除了几个条件好些的家庭,大部分女娃都是早早辍学,帮家里干农活,等到了年纪,说门亲事嫁人,换得一笔彩礼钱,好给家里的兄弟娶媳妇。
能上到小学毕业的都寥寥,而她却能上初中,一方面当然归因于她争气,门门成绩优秀,另一方面也是她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母,顶着压力坚持让她读书上学。
记得叔叔婶婶曾轮番劝说父亲,“老大,让小晴一个女娃读到小学毕业蛮可以了,以后至少不是睁眼瞎。你家里负担那么重,两个儿子,大的结婚扒了家里一层皮,后面还有个小的呢,到时候该咋办?”
父亲年幼时双亲早亡,他是家里老大,下面一众兄弟嗷嗷待哺,是他拼了命给人干活挣工分,才勉强养活一众兄弟,导致自己很大年纪才艰难娶亲,又因早年间做活儿伤到腿,留下病根,做农活儿很吃力。
现在兄弟们已各自成家,视大哥一家为负担,先前他大儿子结婚找各家都借了钱,他们一想到这家后面还有个小儿子,日后花销难以估量,指不定还得靠一众叔婶帮忙,自然不愿意再让一个日后注定成为别人家的女娃读书。
父亲沉默地抽水烟,将烟管磕干净收起来,末了一句,“我挺喜欢看她读书的。”
惹来一众抱怨。
杨咏晴感激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因此每每从学校里赶回家,二话不说挽起衣袖干活儿,家里家外、庄稼地、稻场上、池塘边……都有她单薄的身影在穿梭忙碌。
因此时常被好友杨芝亲昵疼惜地称呼:“勤劳小蜜蜂”。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热腾腾、闹哄哄的一天要结束了,杨咏晴身背大竹筐,摇摇晃晃往家走。
竹筐里的水草是她在小南塘割的,那里水草肥美,猪喜食这种有节杆清脆的草,可惜池塘边缘的水草早已被割干净,她只得挽起裤腿,下到池塘中间处来割。
水草上的水滴,从竹筐缝隙不断往下渗,杨咏晴身后一路淅淅沥沥,再加上水草湿重,饶是她一向力气大,此时也有些不堪重负,因此脚步蜿蜒曲折,整个人像刚被打捞出来的落水鬼一样。
她只得尽力低头弯腰,背着小山似的草筐一步一步往家走。
每每到吃晚饭的时间,杨庄村口池塘边大树下围满人,群声鼎沸,热闹非凡。
农忙过后,有一段时间不用再辛苦劳作,庄稼人身体闲了,心也轻松不少。
吃饭时大家喜欢三五成群的凑成堆儿,端着饭碗,边吃边聊些家长里短:男人们相互调侃讲些浑话,比比谁家庄稼长势喜人,说说谁家的粮食卖了个好价钱;女人们则多攀比穿着打扮,热衷是非八卦,聊到兴起处,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跳山羊、斗鸡1、玩弹珠、扇面包、跳皮筋、跳房子、丢手绢、捉迷藏……花样百出,这个时候是孩子们玩乐的好时光,他们尽情挥洒过剩的精力,不亦乐乎。
满村里杨芝就数和杨咏晴最能玩得来,其他人都平平,就连住她家隔壁的谢萍,她也觉得两人共同话题少,聊不起来也玩不到一起去。
可她刚去杨咏晴家想拉她出来一起玩,却被她妈告知,小晴午饭后没多久就背筐出门了,不定猫哪儿干活儿呢。
当下这会儿杨芝兴致缺缺,勉强给小伙伴们撑绳子,看其他人跳上跳下翻腾。
忽然,杨芝不经意间抬头,见前方村口有一大团绿色在移动,她近视看不清,不得不眯起眼睛,努力辨认。
“呀,小晴,你可回来了。”
杨芝一把丢掉脚上绳子,也顾不得谢萍正在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杨咏晴身边,帮她把沉沉的竹筐从背后卸下,好让她能歇口气。
筐里的水草太重,杨咏晴的手必须要时时抓紧筐上的绳子,因此手背被勒得通红。
看到好友通红的手,杨芝心疼的不得了,嘴上却嗔怪生气,“你干嘛一下子背这么多嘛?那么重,你不会分几次背嘛!?哎,真笨!”
杨芝是真为好友着急心疼,一张带小雀斑的脸皱巴巴,杨咏晴有些好笑,本想说“傻姑娘,我要是分几次再背的话,天早黑了,而且来回折腾,岂不是更累的嘛?”
但转念一想,杨芝平时在家少干农活,这些说了她也未必懂,所以还是算了吧。
杨咏晴有些娇憨的笑笑,想亲昵地挽好友胳膊,看了看自己一身泥水狼藉,只得作罢,“哎呀,是的呢,我真是太笨了,咋没有想到这点呢?”。
杨芝不禁拿手指戳一下杨咏晴的额头,“哼,连这都想不到,你呀,可真是个笨姑娘呢。”
杨咏晴开怀一笑,她还想笑话好友没干活儿常识,却反倒先被好友笑话是个笨姑娘,不过有人关心让她感到开心,身上疲累消散不少,越笑越开心,脸颊酒窝愈加明显。
看到好友被自己说却还笑得开心,杨芝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挠挠头,嘴里念叨:“完了完了,好好的姑娘累傻了。”
刚才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注意到她们,纷纷过来围观,有人看见杨咏晴这个模样,忍不住调侃,“请问姑娘,你是掉到池塘里,刚爬出来的吗?”
围观的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可不吗?杨咏晴现在浑身湿透,衣服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两只裤腿上粘满土青色污泥,原本梳得整齐的两个麻花长辫此刻也凌乱地分散着,一缕头发斜斜地贴在额前,更夸张的是辫子上还挂着一根挺立的青草。
样子当真狼狈至极。
“哇!!”
突然人群中爆发一声尖叫,紧接着有人跳脚跑开,连带着身旁人也往后大退好几步。
谢萍跑出好几丈远后才远远地伸出手,颤抖抖指向杨咏晴的腿,“快看快看,啊,呕……”
顺着手指方向,大家这才发现在她小腿肚子上,一只肚子圆滚滚的水蛭正静静趴着,贪婪吸血。
谢萍手捂嘴巴,几欲作呕,从小到大她最怕这种东西,为此就连农忙时全家老小都要去地里插秧干农活时,她也要左推右阻,实在不得已才肯下田待一小会儿,而且必定要在下田前,把双腿一层又一层厚厚地裹起来。
这种东西让人头皮发麻,就连男孩子也不敢轻易上前,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咏晴窘迫极了,正想弯腰拿掉水蛭,有人已经上前一步,从她的竹筐里挑出一些长叶子的草,弯下腰,半蹲在她面前,用青草的叶子轻轻刮着水蛭待着的地方,只刮几下水蛭就从腿肚子上掉下来了。水蛭趴过的地方伤口红肿,一点点渗出血丝。
“要把伤口里面的淤血挤出来,否则很可能会化脓。你介意我帮你挤淤血吗?”
一张脸抬起来,轻柔地问。
那是一张真干净的脸啊!眉目疏朗,眼神清澈。
好似森林密处的精灵,遗落人间。
某个瞬间,杨咏晴感觉自己如置真空,听不见心跳,也看不见嘈杂众人,她什么也听不见,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这个半蹲在她面前的少年,眉角隐含着急和担忧。
如石化一般,杨咏晴半天没有反应。
“不介意,不介意,你快帮她弄吧,这姑娘估计吓傻了,喊她都没反应。”
杨芝忙不迭地替好友答应。
“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下。”
说完少年蹲下身,双手虎口紧紧握住杨咏晴小腿肚,两个大拇指一起聚拢,左右合力挤向伤口的地方,血汩汩地流出来。
然后换个方向,从上往下开始挤,直到不再流出血,少年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整叠整齐的手帕,先是将伤口上的血擦干净,然后用剩余干净的地方将她腿上的伤口包扎好。
“恩,好了……”
少年起身,语气里有了轻松,“你回去后用干净的清水好好洗一下,最好再涂点药膏包扎好,应该很快就能好,记住千万别感染了。”
“哦,哦,我……好,好……”
杨咏晴语无伦次,一双手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
此时围观的小伙伴们已渐渐散去,一个水蛭而已,大家很快便没了兴趣。
“大炜,快来啊,踢球!”
远远地有小伙伴招呼,少年应了一声,“就来。”
脚上却没动,他向杨咏晴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伸出手……
稍平息一点的心脏又猛然狂跳,且比刚才更甚,杨咏晴眼睁睁看着少年的手一点点靠近自己脸颊,她的身体滚烫炽热。
脑子里“嗡嗡嗡”轰鸣不绝,她无法动弹,无法思考。
那双手轻巧地绕过杨咏晴的脸颊和耳朵,取下什么来,少年对着杨咏晴扬扬手里的东西,语气轻松愉快:“好啦。”。
原来是一根水草。
然后转身朝前方招呼他的小伙伴们跑去,临走时还不忘对杨咏晴挥了挥手。
此时,浓墨重彩的橙红色夕阳厚重地铺满大半个天空,片刻后,万道金光从被乌云遮住的太阳身后射出,刹那间,霞光满天。
少年迎着夕阳离去,颀长单薄的身形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长长的倒影。
一阵风迎面吹过,杨咏晴不自觉嗅了嗅,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了一种本不该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鲜亮蓬勃,生机盎然。
“哎,小晴,小晴……你咋了?是不是被吓傻了?!”
被杨芝抓住胳膊使劲摇,杨咏晴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出声,一准儿得散架了不可。
不怪人家杨芝,谁让她一直以同一个姿势,傻愣愣地站着,犹如那一旁的树桩。
“哦,是,啊,不是,不是!没吓傻,没吓傻,我只是,我只是……”
“什么是啊,不是啊?我看你这家伙肯定被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不过也不能怪你,那东西……”
一提起水蛭,杨芝的脸立马皱成一团,“咦,多吓人啊!你看刚才谢萍被吓得大叫大跳,我也吓得不轻,你以后割草一定得多多注意,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恩,恩,好,好!我,我要回去了,对,回去……”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这般狼狈,杨咏晴当下迫切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把自己收拾干净。
她忙不迭地要弯腰背竹筐,哪知用力不够,她腿一弯,竟没能背起来。
“来,我帮你,咱俩一起抬吧。”
杨芝抓起竹筐一侧用力,赫然发现筐子竟丝毫未动,“我的天哪,咋这么重啊?你可真不嫌累得慌啊!”
水草本就比干草重得多,更何况还是刚从池塘里割上来的,放在这硕大的竹筐里,塞得紧紧实实,可真不是一般人都能背得动。
尤其对于杨芝这种没做过什么农活儿的女孩子来说,那更是如此。
“不用了,芝,没多重,我一个人可以背得动。再说这竹筐上都是水和泥巴,弄到你身上就不好了,你去和他们一起玩吧。”
任杨芝怎么劝说,杨咏晴也不为所动,一个人倔强地背起竹筐匆匆走了。
杨芝双手圈起,充当扩音喇叭,冲杨咏晴背影大声叫喊:“小晴,小晴,吃过晚饭记得出来玩,在稻场这里。”
回到家,杨咏晴迫不及待卸掉背上竹筐,不顾身上的湿衣服和脚上的湿鞋子,直接来到床边,拿出枕头下缺了一角巴掌大的小镜子,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哎呀,简直糟糕透了,比想象中还糟糕百倍千倍,真是……真是太难看了。”
放下镜子,杨咏晴羞赧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满心后悔,“哎,早知道就跟平常一样晚点儿回来就好了,天黑了,大家也就看不到这么狼狈的我了……可是,如果晚回,就碰不到他了……”
天已落下黑幕,父母还在外忙活,大哥嫂子也知去了哪里,小院里只有她一个人。一颗心无着无落,杨咏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干,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一直趴着。
不时回想起刚才的情景,酸酸甜甜的滋味萦绕心间,
恍然感觉似乎有一只手正将她轻轻点化,至此人生开始进入新阶段。
她将之定义为——情窦初开。
女孩子懵懂的情怀,开始第一次有了爱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