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上有闲人
晚上七点半，穿过大型商场的后街，各色排挡小木屋拉起电灯开始营业。
露天餐位上无论是三五成群喝酒划拳的大老爷们，还是偷溜出象牙塔提前感受社会的穷学生，甚至是为琐事不停拌嘴的年轻情侣，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对各自生活的执着。
没了炫彩霓虹灯的装点，才更能品出这座繁华城市的人间百态。
“嘿帅哥！这边再要两串腰子！”
“好嘞！”
看着眼前这个原本对入口食物极致讲究的富家女丝毫不顾及形象，又埋头对着一盘烤得焦黄辛辣的动物内脏大快朵颐，顾清水一时难以接受，探头问她，“你说的大餐就是这些？”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而是举起玻璃瓶灌进一大口啤酒，打了个满足的酒嗝，模样豪迈，“这家的味道不错，小芳很喜欢。”
盛佳嘉口中的“小芳”，是她从大学时期相处至今的男友，姓“方”名“泽”。因为和“一亲芳泽”的后两字同音，就有了这么个独特的爱称。
那个眉目清秀的男生亦是顾清水的大学同班同学。那时候盛佳嘉时常来学校找她过周末，一次无意撞见了那位校草班长，从此沦陷得一发不可收拾。
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在自信爆棚的盛佳嘉猛烈的攻势下，饶是一向高冷的方泽最终也只能缴械投降。二人交往愈久，越发地难舍难分，只是盛家伯父一直嫌弃男方农村出身，对他俩的婚事迟迟不肯松口。
这也成了没心没肺的盛佳嘉唯一一件烦心事。
今天特意来找她吃饭，正是在家跟老父亲吵完架心情不悦的结果。
顾清水曾不止一次从她那里听到“爱一个人就是爱他所有的爱好，无论好坏对错”这样听起来似乎有点扭曲的爱情观。眼下见她夹起刚烤好的腰子往嘴里塞，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难过。
爱到情难自禁的时候，真的需要放弃自我不惜与世界为敌吗？
“你不是说有事跟我商量？到底什么事啊？”
顾清水正拿筷子从竹签上剔下两只烤得烂熟的青椒，听到她说话，双手不自觉一抖，撞翻了手边的一次性纸杯，橙色的果汁瞬间倾洒在黑色半身裙上。
对面盛佳嘉见状，忙放下手中的腰子起身递纸巾，“你今天怎么回事？总感觉心不在焉的。”
“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现在的‘鸭子’什么价钱？”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妈比较清楚吗？”盛佳嘉不解，扭头看到身后的摊位突然眼神一亮，“要不我帮你问下那个穿串儿的小哥？他或许知道市场价。”
“不是用来吃的鸭子，是……”抓起酒瓶咕咚灌了两口，壮了胆才补充道，“俗称‘牛郎”，过夜的那种……”
话未说完，只见盛佳嘉的双眼顷刻之间由半圆瞪成整圆，吼道，“顾清水你怎么能自甘堕落？没谈过恋爱不要紧，你不是正相着亲吗？这个不行我们可以换下一个啊！也不用这么着急找个牛郎□□……唔——”
亏得顾清水眼疾手快，趁还没多少人注意到她们，就将一片馒头塞进那张聒噪的大口，“声音再大点，这顿就换你请！”
这句威胁对盛佳嘉的震慑力极大，立马乖顺地点了点头。因为跟家里闹翻，她早就被断了零花钱，而这个月的工资一到账就用来还了信用卡，所以连着吃了三天的泡面后，她终于身无分文。
嚼完馒头，忽然大手一挥，“老板！再来二十串羊肉！”
“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干嘛呀？你都有钱睡牛郎了，就不能请我多吃几串烧烤？”
“你小点声！”嘈杂的夜市间，所有人都专注在自己的圈子里，很少关注他人的动向，即便如此，顾清水还是做贼心虚地缩着脖子用力辩解道，“那是个意外！我还是受害者呢！”
啪嗒一声，一搓烤韭菜滑落在桌面上，盛佳嘉的神情由此变得十分古怪。
“等等……你是说这件事不是未来假设，而是既定事实？”见顾清水低着头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她抿紧嘴唇故作严肃，“别磨磨唧唧的，赶紧从实招来。”
距离市区偏远的别墅小区内，一辆黑色宝马驶过了鲜花环绕的白色大道。
副驾驶位置上的人表情木然。
他想了许久，实在没弄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上去运动神经并不发达的女人每次都能以光速消失。
紧接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初见那人时的场景，后来发生的种种画面，还有她艳红的嘴唇，精致的锁骨，以及撂开黑裙露出的雪白紧致的修长大腿……
啪———
“嘶……”猛拍了一下脑门，何存溪硬是将自己从魔怔中解脱出来，只是下手忒重了点，不由得有些后悔。
这时侧头才发现车子已经停下了，而许熠之正歪着脑袋看向自己，目光中十分多余地透出一种来自长辈的慈爱。
“小溪，到家了，下车吧？”
“能不能别这么叫我？要么就后两个字，要么直接喊我大名。”
何存溪受不了他这份亲昵，好好的一个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跟娘炮似的。
“好的，小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微微笑着，开始不紧不慢地打方向盘倒入停车库。
行，您老开心就好。
等车子平稳，何存溪忿忿地摔门下了车，径直往庭院大门的方向走。
身后的人快步追来，“今天在学校碰见的时候，你是在找东西？”
“没什么，一只野猫，把我衣服叼走了。”
许熠之笑着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露天烧烤摊，食客换了一波人。
依然坚守的两个姑娘已经将原本堆成小山高的烤串消灭得七七八八。
盛佳嘉喝酒喝到兴头上，爆出震耳欲聋的感慨，“这年头一夜情之后还能碰上？上天注定的缘分呀！还犹豫什么？泡他！”
这回跟前没有馒头片，只剩一堆沾着孜然辣椒粉的签子，当恼羞成怒的顾清水顺手抓起竹签的一刹那，盛佳嘉由于及时闭上嘴，成功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
养了二十多年的脸皮，却跟糯米纸一样，不仅薄还容易化。被这损友一吼，顾清水差点臊得钻桌子底下，见她安静下来，才压嗓憋屈道，“今天要不是我跑得快，说不准已经被他抓住签字画押了！”
“你也别太悲观，万一他是看上你，想跟你处对象呢？”
顾清水语塞，幽幽地抬头看向她，“我有这个魅力吗？”
“额……那就要看小鲜肉的审美水平了，见惯了牡丹百合玫瑰花，有时候也是会被路边野菊吸引的嘛！”
“你是想说我野，还是想说我长得像朵菊花？”顾清水吸着气。
“噗…………怪我没用对修辞，不过啊，这事你别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成年人的社会谈什么受害呀？难道还非得给你未来老公留个完璧之身？这是古代封建用来规束女性的，是早就该摒弃的东西。”
“……”
顾清水的双颊因喝了酒泛出淡淡的红晕，此时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仿佛在游神，又仿佛在冥思苦想。盛佳嘉咧嘴一笑，举起手臂喊，“老板！换两个大点的杯子！”
“你干嘛？还喝？”
“来！干一杯，庆祝我们小水终于长大成人！”
听到“小水”这个称呼，顾清水莫名感伤。
高中时期的她们一起逃课躲进宿舍，用掉了一整包面纸，哭着看完曾经红极一时的泰国电影《初恋这件小事》。
青春期的女孩总能在纯爱影视中找出自己的代入感。那时候的顾清水与影片中初始的小水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有着同样黑黄的皮肤和干枯的头发。
总有一天你也会像那个最终蜕变的小水一样，在自己衷爱的绘画行业里绽放才能，并且收获一段纯洁的感情。
她至今记得，盛佳嘉半开玩笑说出这段话时带给她的感动。
然而回到现实，顾清水还是那个毫不起眼的顾清水。不管是事业还是生活，都没能活成理想中的样子。
大口灌着啤酒的盛佳嘉或许已经忘记了，也或许没忘，但那之后，她们什么也没提。
间隔一天的上午，顾清水抱着文件再次踏足令她发怵的商学院。
校方对设计部新出的两张样稿不是很满意，一大早就催公司派人进校沟通，顾清水作为这起项目的直接负责人，自然是推脱不了。
微信刚巧传来盛佳嘉的回复。
【有工作你就放心大胆的去做，你知道那学校多少人不？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再碰面的概率，你自己算算有多小！】
【除非他还在原地守着，但那就更不可能了，哪有人这么闲的？】
两句话看完，她突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学生都在教室内听课，整间学校显得有些寂寥。来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窗口紧闭，只有前门虚掩，顾清水虽然心存疑虑，却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中等大小的空教室，三面墙都堆有桌椅和杂物，留下正中间一块空地，摆着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一个身材颀长的背影正站在桌旁。
顾清水礼貌地带上门，走上前去打招呼，“你好？请问是学生会的王思诚同学吗？”
“他今天有事来不了，”那男生缓缓转过身，“改由我来负责跟你对接。”
一张妖孽一样的脸，配上奸计得逞的自大神情，像一株养在密室内的夹竹桃。
好看，但是有毒。
她屏住呼吸，感觉脑壳中的浆汁爆裂了一声，尔后顿然有种五雷轰顶的绝望。
盛佳嘉说，哪有人这么闲的？
然而照当前看来，这世上还真特么有这么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