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那一夜后,晏离眼底的愁绪清浅了许多,如同清晨山间弥漫的薄雾在日晖的照耀下渐渐消散。他还是会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竹林深处出神,倘若听见慕小闲轻快的步子,便会恍然将目光收回来,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身上。只一瞬又悄然挪开。
或许是心照不宣,晏离依旧和她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偶尔一个视若无物的神情就能让她内心拉扯,一个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就能让她欢欣雀跃。
慕小闲觉得自己魔怔了,晏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让她陷进去就再难爬出来。
午时,慕小闲做了一盘新鲜的清炖鸡,满怀期待地想要晏离尝尝,还希望他能表扬几句。谁料晏离的筷子刚放入口中,眉间微微一蹙,立即捂着嘴起身走到一旁。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酸水都吐了出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惨白,轻薄的身体仿佛要散架一般。
慕小闲此时就像犯了错的小孩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这些天她每日想着法子做些好菜,晏离吃的不多,身上一点未见丰盈,倒有一种大势已去的颓然。
晏离向她伸出手,她才恍然扶起他,递给他温水漱口,喃喃道: “你最近体弱嗜睡,吃东西又反胃,若你不是男子,我都要以为你是害了身子。” 话音未落,慕小闲只觉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摁住了喉咙,赶紧找补:“我瞎说的。”
晏离收回手,又听慕小闲情感深切地感叹道:“如此冰清玉洁,怎么能有别人的孩子。”
晏离的眉梢涌上一丝怒意,狠狠瞪她一眼,倒让慕小闲看出了几分嗔怪,与平日的清冷截然不同。她心中微微一动,继而掩耳盗铃般扯了一下嘴角,将心思混在玩笑中说:“这样脸色好看多了。”
看来晏离沾不得荤腥,她只得换一些清淡的小菜。慕小闲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叮叮哐哐地响起来,打破了竹屋的清净,别有一番烟火气。
她略略扫了一眼桌上的厨具,犹记得她好像在哪里瞥了一眼,看见过一只不常用的瓦罐。瓦罐小火慢熬,更能保留食物的原汁原味,将养分充分释放出来,散发出诱人的味道。若是能用瓦罐给晏离炖汤,或许他能吃得下去。
慕小闲俯下身,低头在桌下摆放的瓶瓶罐罐中翻找。撇开几坛子“不可说”,再往深处摸索,就见一口大缸中塞着各式各样的工具。
她眼睛一亮,应当就是这个。
慕小闲取出瓦罐时不小心碰到下层的罐子,擦出了清脆的撞击声。她将瓦罐随手搁置在台上,撩起耳边垂下的头发,弯腰探进桌下,检查是否不小心将大缸中排列的罐子碰碎了。
瓦罐下露出了几只精巧的小陶罐,与其他瓶子不同,陶罐的表层细腻,深彩色带纹样,一拳大小,排成一排,胖胖的很可爱。
她取出一只在手中把玩,忽然脑中涌上一种熟悉的感觉,再定睛一看,竟是越来越眼熟。
她在何处见过这种小陶罐?
她打开罐子,蹙着眉嗅了一下,眸光微微一动。随着指尖的摩挲,她的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现一幕幕久远的画面,挂满琳琅满目、五颜六色仙人服饰的房间,幽暗狭窄的幕帘中窥视的目光,雕刻精致的银色面具下清瘦的线条,恍如冬日清晨沁人心脾的气息
白皙、纤长又瘦削的手穿过层层帘帐,将一只装满了盐渍青梅的小陶罐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好似跨越了时间空间,专程为她的到来送上了一份珍贵的礼物。
巧合与怀疑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她如一只离水的鱼在网中挣扎。
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之人的刻意为之。
慕小闲浑身发颤,双手撑在了台上,垂下的头发掩住了她的神情,溢出断断续续、压抑的笑声。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白衣真的没死。
晏离就是白衣。
在筹备春桃宴时的匆匆一瞥
在北溟海极的大义之举
在花神山的倾囊相助与救命之恩
原来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宁可使用分身也要来到她身边?
为什么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她?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告诉她?
他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数问题向她抛来,或许一开始就有,但她一直没有发觉。所有的问题最终演变成一个关键:晏离对她是何种感情?
慕小闲不由呼吸一乱,看向门外,一抹清冷的白色一晃而过,她的目光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收回来。这一眼似乎在她的心里燃起了一簇火苗,渺小、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小小的火苗陡然一窜,又升高了几寸,随之而来的是心跳加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若狂。
慕小闲将小陶罐贴在胸口上,难以自制地扬起唇角,一想到晏离,整颗心好似都被一种温热的暖流填满。
她揣着小陶罐,转身将瓦罐端到炉子上,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一圈,笑着拍了拍脑袋,想:我方才是在做什么来着?
直到视线捕捉到一盆洗好的米,她才突然想起来她想煲一锅粥。她将米倒入锅中,打上水,准备点火,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慕小闲手上一顿,又仔细听了片刻,屋外没有再传来一点声音。
她心中的欣喜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她顾不得其他,赶忙飞跑出去,就见披着一身白衣的晏离倒在屋前,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微不可察。
小黄瓜焦急地在他身边跳来跳去。
“师父”
一股窒息感向她袭来,慕小闲眨眼间来到晏离跟前,将他扶起。
“师父,你怎么了?你醒醒。”他的身体又轻又冷,平静的面容好像只是睡着了。
慕小闲心中的恐慌翻涌,好像又回到了在花神山亲眼看见白衣消失在她面前一般,她咽了咽喉咙,探向晏离的经脉,惊得呼吸一滞,他的经脉竟像是寸寸断裂。
慕小闲将他抬上床,皱眉看着晏离,心里随着恐惧的渗入一点点崩塌。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上,试图找出问题在哪里,最终落在了他的脚踝。
她轻轻拉开晏离的裤脚,只见紫色的印记像藤萝一般向上攀爬。慕小闲顺势又向上掀了几寸,晏离白皙光洁的小腿上布满了蜿蜒的紫色。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
这样的紫色她再熟悉不过了,这不是普通的囚仙印,是魔族留下的。
晏离的过往愈加扑朔迷离,他究竟遭遇过什么?
慕小闲攥紧了拳头,她虽然不知晏离和魔族有何过节,但却不妨碍她对魔族的恨意愈发浓烈。
她将晏离扶起,盘腿坐在他的身后调息,待到仙力调动起来时,拍出一掌,将身上的仙力贯入晏离的体内,保住他的经脉不继续受损。
白色如薄雾的仙力包裹着晏离的身体,他微微皱起眉,呼吸急促了几分,须臾,眉目舒展开,却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慕小闲重伤初愈,仙力在花神山催动锁魂铃时消耗太大,此时又大量输入晏离的体内,很快支撑不住,嘴唇发白,头目晕眩。
看来白衣在花神山受到重击,一定也伤害了晏离的身体。他本就受制于囚仙印,身体孱弱,现在受了重伤愈发是不好了。
慕小闲在力竭之前收回手,缓缓扶着床沿走下来,又扶着门走出小竹屋,漠视了在她脚边乱蹭的小黄瓜,抬眼望向郁郁葱葱的翠竹,只觉得目及之处尽是萧索。
接连几日,慕小闲试过进入晏离的神识,但是却无果,她不但进不去,甚至探寻不到晏离意识的波动。她越发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小闲瘦了一圈,怏怏地趴在晏离的床边。他冷白的皮肤如同寒冰一般,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慕小闲心里一痛,握住他冰凉的手,叹了一口气:“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晏离没有任何回应。
慕小闲又自顾自说起来:“我知道你就是白衣,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一而再地救我,为什么你让我来找你拜师,为什么将我留在身边?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慕小闲撑起身,目光落在他俊美的容颜上:“你再不醒来,我亲你了。”她作势要亲他,躬下身,缓缓靠近他的睡颜。她用目光一寸一寸勾勒着他的面容,呼吸轻轻落在他如扇的眼睫上,只是靠得再近,晏离也没有反应。
慕小闲轻轻吻在他的额头上,克制又压抑,只是一瞬,她猛地起身,退后一步,扶住门框,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
她不能再等了,晏离撑不下去了。
她没办法救晏离,只能去长乐宫找白瑶。白瑶是青丘之主,晏离曾经的徒弟,她一定会出手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