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庆功酒,宣辙给七杀倒的那一杯天机接过来喝了,“他不喝酒。”下一杯,七杀便从她手上接了过去,“你不喝我才不喝的。”宣辙示意喜鹊给天机添酒,酒倒满,天机刚送到嘴边宣辙便毫无征兆地抢过去一饮而尽,喜鹊不禁低头笑了笑,却感觉到脚被踢了一下,转头,天机挤眉弄眼地跟她做着口型,“你别光顾着我,给王爷倒酒啊,都急了。”喜鹊一口气叹出了声。
三个人一直喝到下半夜,猜拳、射覆、投壶、飞花,赢的一直赢,输的一直输。三更将过,胡言乱语的三个人慢慢安静下来,喜鹊将他们各自送回屋安顿好,一番收拾,吹灭灯火,整个别院与天地归于一色。
黑夜缓缓流淌,混沌深处注视着自己的到底是谁的目光,为何期待,又为何失望,想要靠近,却听见天灵上一声叮铃,是什么碎了?
七杀突然惊醒,头疼欲裂,脑子里的东西糊成一团,一时无法思考,只有静坐在自己床边的背影由浅到深,一点点清晰,“天机……”
她没有回头,声调平淡地问道,“喝醉的感觉怎么样?”
他慢慢坐起身来,低头靠在了她肩上,“不明白为什么要求醉。”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一梦黄粱,能解什么忧?”
“你做梦了?”
摇头,“不知道。”
“头疼么?”
“还好。”
“你这酒量能好到哪去,什么时候能听你示次弱?”
“下辈子。”
天机沉吟了好一会儿,似是笑了一声,“你我哪有什么下辈子。”
“神生永恒,你我不需要下辈子。”
“神也是会死的。”她转过身,手指轻轻覆在他眉心,开口,缥缈,空灵,“我是来超度你的,七杀星君。”她明明直视着他的眼睛,可目光落处却是一片虚无,“天地不仁,生不以为赏,死不以为罚,来于万物则归于万物,无魂无魄即无忧无惧,桎梏永解,当乐而高歌,君安,吾息。”
片刻静默,黑暗似在涌动,慢慢将人包裹。
“天机……”
他伸了伸手,在碰到她之前,她便笑了,雾霭散去,仍是寻常,她将一张符咒贴到了他额头上,拍了两下,语调轻松,“我是来替贺子秋超度你的。”
他低眸将符咒揭了下来——散魂之术。
“她是怎么想的?”
“我也没太明白,但总归是好意。”
“魂飞魄散的好意?”
“她又不修道,哪读得懂符咒,这可是费了大功夫从罗天观求来的无争道长亲笔所书的安魂咒。”
七杀皱了下眉头,“安魂?”
“是啊,安魂。”
神怜悯世人方予其轮回,灭其身,存其魂,报其恩,赎其罪。若非事出有因,谁愿做无根野鬼,修道者既窥得神力,便该以慈悲为怀,了其心愿,灭其怨仇。纵有小鬼乱世,亦有酆都裁定其当去之处,不问缘由赶尽杀绝已是违背神意,竟还敢诓骗生者谓之安魂。
臭道士。
“要教训一下么?”
“当然了。”
七杀利索地站了起来,随即一头栽倒,咚的一声,天机笑着将他拉扯回了床上,“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你去哪?”
“喂鸡。”
一声惊雷。
宣辙睁开眼,已经过了天明的时辰,但室内光线依旧昏暗,架子上搭着两个人的外衣,身边却空空如也,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味道,要下雨了,起身推开门,山风扑面,一阵寒凉,下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喜鹊匆匆忙忙赶来为他更衣。
“去煮碗姜汤吧。”
“是。”
宣辙拿上剩下的那件外衣往贺青箖的院子走去,但转过拐角没几步便看见身着单衣的人正坐在廊下看雨。
“王爷早啊。”
低眸一笑,“早。”他给她披了衣服,陪她坐着,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雨幕便问了句,“你喜欢雨天么?”
“天气而已……那么大只公鸡王爷没看见么?”天机伸手指了指,一只赤羽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假山顶的松树上,被淋的落汤一般却愣是一动不动,“一身红毛的果然都是犟种,说不定真能在树上待两万年。”
“你养的?”
“炖汤的,跑了”
“抓住就是了。”宣辙说着站起了身,天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别去,会被雷劈的。”宣辙淡淡笑了笑,“谁说我要去了。”他接过喜鹊送来的姜汤,轻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坐了回来,“天凉,驱驱寒。”
宣辙一勺一勺细细地吹、慢慢地喂,天机忍不住叹了口气,“王爷,说不定下一道雷就会劈到你头上。”
“不会的。”
“你最近给自己算过命么?”
“算过,不会死的。”
“靠谱么?”
“我自己算的。”
天机挑了下眉梢,“你会算命?”
“久病成医,要试一试么?”
“试。”
宣辙从脚边捡了几颗小石子,就着雨水冲干净了,他一手牵起天机,一手将石子撒了出去,石子在地上滚动,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掌心一冷一热,互相传递着温度,四目相对,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抚慰人心的温柔。
一时风平雨轻。
“阿朝……”
“好好算,”不咸不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七杀抱着剑靠在廊柱上看着他,“不准的话你岂不是就要死了。”
天机脸上笑意愈深,宣辙盯着她看了会儿,缓缓低眸。果然,她会这样看向的不可能是自己。他头也没回地吩咐道,“去把那只鸡捉下来。”
莫名其妙的要求,七杀倒也没说什么,一脚踏进雨幕中,三两下便攀上松树将公鸡捉了下来,他盯着公鸡看了两眼,抬头看向天机,笑了一笑,“王八呢?”
“呐。”
假山下的小池塘里,一只大王八正趴在角落。
“你打算红烧还是炖汤?”
“让他两先拜个堂怎么样?”
“焚香告神?”
“好主意!”
两个人毫无逻辑的对话隔绝出了一个不容他人介入世界,找不到半点缝隙。宣辙动了动手指,穿过天机的指缝,握紧,“阿朝,想算什么?”
“来生。”
地上的石子杂乱无章,宣辙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无奈一笑,“道行不够。”
“那,去找道行够的?”
“你真想知道?”
“嗯!”
宣辙默了片刻,还是温柔一笑,“明天去罗天观。”
“谢王爷。”
七杀回到了廊下,天机便起身迎了上去,“都湿透了。”“换身衣服就好了。”“像吧。”“像,哪来的?”“前两天去山下……”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宣辙坐在原地,盯着地上的石子有些出神。
空卦……
“王爷?王爷!”回过神来,雨已经停了,天光乍泄,鸟叫虫鸣,喜鹊神色忧虑,“王爷您没事吧?”
“没事。怎么了?”
“宫里来人了。”
宣辙似是早有预料,“去给姑娘好好梳洗一下。”
“是。”
屋里,七杀背靠着床坐在脚踏上,□□着上身,天机则盘腿坐在床上帮他擦头发,拨弄颈边的发丝时,她顺手往下划了划,指尖掠过脊背,他猛地绷直了身子。天机噗嗤一笑,七杀扭头看了她一眼,眉头下沉,伸手勾住她脖子,探头吻了上去。
进门的喜鹊刚好撞上这一幕,被门槛绊了一下,止不住脚,踉跄着扑到了两人跟前,手脚和眼神都无处安放,“姑……姑娘……贺……贺公子……”七杀无动于衷。喜鹊脸火辣辣地烧起来,腿肚子发软,头晕脑胀。天机摸了下七杀的头,扯了件衣服给他披上,然后抬头看向了喜鹊,“王爷找我么?”
“嗯……嗯。宫里……宫里来人了,王爷让奴婢给你梳洗。”
“我得走了。”
七杀直勾勾看着她,不撒手,“你要的。”
“这不有事么。”
“与我无关。”
“等等嘛。”
“不行。”
“不至于。”她笑着跳下了床,他还是拉了她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用力勒紧。
“你果然还是更喜欢这副模样……”
“不是!”他呼了口气,头抵在她肩上,咬牙切齿地磨出了两个字,“凡人……”然后骤然松开了手。
“喜鹊姐姐,走吧。”
喜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来的,脑子里煮粥似的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吓着了?”
她下意识回道,“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天机忍不住笑了笑,“以后我会注意的,尽量少给你添麻烦。”
“姑娘……做得到么……”
“随手关门有什么做不到的。”
喜鹊哑了半晌,嗫嗫嗔怪,“姑娘……你这样……你这样……不好……”
“是不好,但……”和幺儿待在人间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本君得珍惜,“他这样,很难得的。”
喜鹊脸红成了一个火球,声若蚊蝇,“姑娘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天机费劲儿转了转脑子,“啊!我不是说王爷不行,王爷……嗯……也挺好的,就是,兴趣特别了一点,别听外面瞎传,王爷没问题!”
喜鹊更加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