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
无争抿着嘴,在胸腔里叹了口气,“王爷,老朽可否与这位姑娘单独谈谈?”
宣辙看了天机一眼,天机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厨房还有汤,王爷再去喝一碗吧。”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天机一脸期待地看着无争,但无争却没有看她,他闭着眼,萎靡下来,很是疲惫。
“姑娘应当知道自己并非寻常人。”
“嗯嗯!”
“蚍蜉撼树,可为乎?”
“不可!”
“既知其不可,与害命有何异?”
天机顿了一下,眉目往中间缩了缩,语调瞬间低下来,“天不仁,予人此等命数,凡俗挣扎于不知其无望之希望,可谓之害命?天道戏人,不怪天道却要怪人?”
“天道本无情!”无争眼皮抬起了一条缝,精光直射天机眼眸,“贪恋温柔,不知教训,还要再害几条人命才知收手?眼前的快乐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贪恋越久越是惩罚,一日好忘,不过短痛,十日难忘,是为长痛,百日则永不忘,痛亦同……”
“凡人!”本君用不着你来告诉本君何为天道,会遗忘不过是神对尔等的怜悯,弱不能担记忆之长,卑躬于时间之下,竟敢以此自得?“你最好明白,时间与我并无半分意义,一时一刻与千朝万暮皆同,乐不减,痛不增。我命已定,即有救人之心亦无成功之望,我本盼你救人,你竟劝我自弃,人可舍己,不可舍人,慷他人之慨,实乃大罪。修道之人,不解众生平等,不恤世人之苦,此道,弃之不惜。”言罢拂袖而去。
候在院子外面的小道士看到天机哼着小曲出来,扬起笑脸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嗯,有机会再来找你玩。王爷呢?”
“在前庭。”
小道士送走她,回到院里,发现无争以手掩面缩成了一团。
“师父,你怎么了?”
“小女子……竟然……竟然骂我烦人……”
小道士见怪不怪,毫无感情地安慰道,“好了师父,是她不对,别哭了。”
天机在神像前找到了宣辙,他跪在蒲团上,闭眼祷告,姿态虔诚,她不便打扰,便抬头观察起了泥塑——倒是挺像,这道观确实有点东西,可这家伙不是一直笑眯眯的么,哪有这么凶神恶煞……
“真的不拜一拜么?”
我敢拜,他敢受么?
“道长……说了什么?”
“屁话。”
宣辙松了口气,“别太在意,你那样嘲讽他,他自然不会对你客气。”
嘲讽?有么?
“阿朝,不管道长说了什么,你放心……”
天机打了个哆嗦,一把捂住宣辙的嘴,慌张地四下打量,这神像不会倒下来吧?这屋顶不会塌吧?这个人不会突然拿着刀冲过来吧?
“本王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温热的气息扑在手心,有些痒,天机忍不住笑了笑。
永远。
本君寿与天齐,尚不敢视永恒为当然,你们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如何知道永远有多远?不过百岁寿元,竟敢大言不惭地说出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最后,却是连寿终正寝都难。
见她没有反应,他握住她的手拿开,又一字一字认真重复了一遍,“阿朝,本王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王爷,你到底……”企图之言未免伤人,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本王想看到你开心。”
天机恨不能骂出声,我说朱雀神君,编不下去就算了行不行,死生不弃的深情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了么,沉迷于床笫之欢也比这句话有说服力吧。
“王爷,虽然老道士是说了些屁话,但他告诉你的那些大抵没错,待我好的确实都死得很惨,待我不好的也差不多……”
“若果真如此,那也是本王的命数,既然注定要遇见你,谁又能说本王就不是命定之人呢?”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你要是想清楚了,我自然没有理由阻拦,命是你自己的,我只能为你求个……”下辈子“平安喜乐。”
天机跪坐下来,双手合十,一拜到底,远在酆都的大帝天灵盖一凉,从椅子上滑下来,抱着桌子腿摇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折寿啊折寿……”
解命一事宣辙不过跟程云若简单说了几句,那些云山雾罩晦涩难懂的话他既不打算解释,她也不好追问。宣辙说完就出门去找昌平侯了,程云若便坐在屋里等着顾朝来耀武扬威,可左等右等死活不见人。
“你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杜鹃拉长着脸走进偏院,发现她还在抄经,不禁心头一跳,赶紧叫停,一边收拾经文一边埋怨喜鹊,“你看姑娘的手都染上墨了,也不知道擦一擦。”无端指责,喜鹊却并没有生气,象征性地要上去给她帮忙,被拒绝后便冷眼站在一旁看着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将堆积如山的经文全部搬走。
天机看着杜鹃颤颤巍巍的背影,不禁迷惑,“这又是干什么呢?”
喜鹊轻哼了一声,“怕姑娘跟王爷告状,说她们欺负你呗。墨水印要留着么,也算是个证据。”
告状还需要证据么?偏爱不就是耳聋眼瞎,一个说一个信。
天机自顾自将墨水印清理掉了,“我能留下,你好像很开心。”
“我是王府的丫鬟,王爷开心我就开心啊。”
“王爷开心么?”
“当然了,和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着,我很久没见王爷这么开心过了。”
“你说,你们王爷到底图我什么?”
喜鹊突然脸红起来,“这……姑娘最清楚啊……”
就是不清楚才问的嘛,不管朱雀神君怎么写,不过是给了个故事大纲,人的行为总归要有逻辑可循。凡人的这个脑子是真的不够用啊,居然有本君想不明白的事情。
“你说,她为什么不信我只是想让她开心?”
齐玉则翻了个白眼,“但凡脑子正常点的,谁会信一个人对自己的付出毫无所求啊?王爷你有你命中注定的指引,她没有啊。”
“那我能求些什么?”
齐玉则笑了一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能求什么?”
宣辙有些茫然地皱了下眉头,很快又反应过来,“你……下流!”
“阴阳交合,天地之道,怎么能叫下流?我的王爷,你多大年纪了能说出这种话。我知道无争道长叮嘱了你要修身养性,可你又不是出家人,哪条戒律写着你不能做么?还是……殿下你真的不行呐?”
“滚!”
“我说正经的,王爷你要是不行,我这儿有好东西。”
宣辙神色不定地盯着齐玉则拿出来的小药瓶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哈哈哈,你早说啊。”
“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儿……有点儿……”
“懂懂懂,你就拿它助个兴,行吧?”
“哼。”
齐玉则稍稍收敛了笑意,言语间微有艳羡,“没找到人之前我以为王爷你只是寻个乐子,没想到还真有和你画中一样的人,这样神奇的梦,也让我做一个呀。”
“你满屋姬妾用得着么?”
“没有这么漂亮的啊。”
“走了。”
“药性刚猛,适量啊。”
夜已经很深了,身边人呼吸绵长而安稳,宣辙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药瓶在手里攥的发烫,他稍稍偏了偏头,盯着眼前完美无瑕的一张侧脸,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刚要抬手,天机突然睁开眼,吓了他一跳。
“你……你……还没睡?”
“被人盯着怎么睡得着。王爷你怎么了?”
“本王……本王……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一句话,天机困倦地垂下了眼帘。
“阿朝你……你……”
这样没完没了了啊,天机干脆翻了个身面对着他,观察半晌,在他躲闪的神色里眯缝起了眼睛,“王爷你是想……”
宣辙咽了下口水,人却往后缩了缩,天机不禁想笑,可又觉得有些不合适,硬生生憋了回去,她试探着扯开了他的衣带,他没有拒绝。衣服丢了出去,他手扶到她腰上的瞬间抖了一下,天机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但天机却迅速装出了娇羞的模样,“人家……怕痒啦。”气氛正好,但宣辙却不知所措地退到了床沿上,抱着被子,一脸惊慌。
不是,到底谁要睡谁啊?
“我不是……我只是……你……”
宣辙一阵语无伦次,天机伸出指尖戳在了他眉心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痛觉指引着他的神思慢慢归拢,人也镇跟着定下来。
“阿朝你……一定累了吧。”
“嗯。”
“那……”
“改天?”
“好。”
“睡吧。”
“嗯。”
天机干脆地往旁边滚了滚,抖了下被子,舒舒服服地躺好。
默了不过片刻。
“阿朝……”
天机额上青筋跳了跳,唰一下坐了起来,“王爷,月色正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个人只是在院子里坐着,繁星璀璨,盯得久了恍恍惚惚,连成一片跳跃的光点,就在天机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宣辙突然问了句,“你喜欢星星么?”
“嗯……”
“喜欢哪一颗,本王摘给你。”
天机噗嗤一笑,骤然清醒,看他神色认真,又不忍心拂了他面子,只得顺势装作感动,反问了句,“王爷你喜欢哪一颗呢?”
宣辙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
果然。
朱雀神君这故事写的真够烂俗,是要我哭还是要我笑呢,总不会是要我感动吧。
“天机,斗宿第三星,主智善,解人意,你觉得怎么样?”
勉强憋出六个字,“王爷……研究星相?”
“感兴趣而已。你信我们能看见的这些星星每一个都有星君么?”
又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王爷信道?”
“佛道皆附会,我只是信神。你觉得正神会是什么模样?”
“人生于神,看起来差不多……吧。”
“怎么会差不多,人有生老病死美丑善恶,神却永远是完美的。”
“王爷已经很完美了,神也不过如此。”
“你这是在奉承我么?”
“实话。”
“阿朝你知道正神是何模样么?”
“王爷你这样啊。”
“我觉得是阿朝你这样……”
是啊,没错,该夸你有眼光么?可谁告诉你神没有善恶了?真都是完美的本君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非要说神跟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遭过的罪永无忘却的机会,人怎么就不明白,生老病死的轮回是种恩赐呢……
“不忍亵渎。”
天机扭头看了宣辙一眼,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夜空,耳根通红。
啊,这个借口……太烂了吧。
但她还是轻轻笑了笑,“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