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拦路喰种被砍断的赫子所迸溅出的鲜血没能沾染两位搜查官的衣襟，但难得一致的困惑迷茫却像是附着在血腥味上似的，隐隐缠绕住了有马贵将和草间遥。他们沉默地奔走在教堂地下的回廊上，彼此间甚至不需要对一下眼色，就能料想到对方一定和自己怀抱着相同的猜测。
“留真理前辈一个人不会出问题吧……”
在岔路口即将分开之时，草间遥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模棱两可的语气让人很难分辨出他这话里到底带有多少疑问的成分。话一出口，他接收到了有马贵将投来的、理所当然的眼神，就好像他担忧的不是同僚的安危，而是地球到底是不是圆的。
草绿色头发的半人类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立刻开始自我洗脑着他作为现场年纪最小、等级最低的人，只需要装聋作哑能好好应付下来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情况就已经是万幸了，怎么也轮不到他分神替能打又暴怒的上级忧心，才勉强重新提起精神。
这一边草间遥艰难按捺住的浮动心绪，连离开的背影都透露出一股犹豫，而另一边尖刀一般直奔更深处的有马贵将则很快就将那一丝疑惑和思量抛诸脑后。他信手地推开一扇扇冰冷的铁门，简单直接的粗暴手法毫不掩饰他的无所畏惧。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有着明显使用痕迹的机器设备还来不及关，有的甚至还在向外喷洒气体或者液体。各种日常生活中很少能听见的响声交织在一起，合力说明着使用者撤离时的仓促状态。
可见【蜂】虽然提前获知了情报，但也没能作出更完善有效的撤离计划。清晨搜查官们接近【蜂】的据点时，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遭受到ccg的集中打击、眼看着就要被连根拔起的【蜂】就安静得像是一个已经失去所有信徒、迈入死亡的普通小宗教。正是因为没有观察到临时撤离的痕迹，搜查官们才会在遭遇伏击时全无准备。
“所以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惊醒了？”
此时在教堂后建的地下室内，闯过了一场只有先手可取的突袭和一个莫名其妙挡在路中的半吊子喰种，【蜂】像是完全束手无策了似的，连一个鬼影也无。天才搜查官身处狭长走廊的尽头，心中快速思考。两侧洞开的铁门整齐划一，在白炽灯下反射出冰冷的白色，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沿着门边逸散而出，让人不可避免地联想到ccg地下极为相似的停尸柜。有马贵将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身包围着他的灰白色墙壁，半人类本就敏锐的感官被刻意提升到极致，地下室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被渐渐放大，沉寂暗室在五感加持下逐渐变得嘈杂生动。
突然，ccg的天才搜查官把手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常人难以感知的微薄凉气遇见半人类温热的皮肤终于有了一点存在感。年轻的搜查官沿着墙壁的边缘摸索，终于发现了一块瓷砖的边缘有略微的毛糙，触感上与它旁边的瓷砖似乎并非严丝合缝。他谨慎地用库因克武器的尖端一撬，随着瓷砖弹开的“卡帕”声响，精密的指纹验证设备暴露在他的面前。有马贵将贴近验证设备观察了一下，确认没有徒劳尝试的必要后，就默默向后退了几步，扬起握着库因克武器的右手，指向指纹验证设备旁看似毫无破绽的墙壁。
“砰。”
“砰！”
“砰！！”
规律又沉重撞击声在走廊的放大下格外响亮，整个地下室都好像在因为有马贵将的攻击簌簌颤抖。精密先进得与ccg的某些重要部门相比也不逞多让的暗门，在半人类搜查官一下下的攻击中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终于不可挽回地重重拍在地上，不得不显露出隐匿其后房间。
蓝发搜查官纤长的身体堵住一人宽的门口，习惯性地微微低着头，一步步踩着暗门已经龟裂得不成样子的表面踏入暗室。有马贵将的体格在搜查官中并不惹眼，甚至因为年龄的原因堪称纤瘦，却给房间内屏息以待的所有人极大的压力。而他本人似乎对此一无所觉，过于年轻的面容上既没有找到敌方痛处准备立功的欣喜与得意，也没有突然面对一屋子小孩和一个强大喰种的惊讶和忌惮。
他只是平静地扫视一圈，顺手按开了为了防止光线泄露而特意关着的棚顶光带。
骤然亮起的白色灯光刺激到了暗室內的所有人，在无比紧绷的精神状态下即使细微如生理性的眯眼这种动作都会牵动神经，让人头皮发麻。穿着统一宽大白色衣服的女孩子们年龄不尽相同，有的看上和正常的人类小孩没有任何分别，有的拖着收不回体内的柔弱赫子。但无一例外，她们都还没有成年人腰高，一股脑儿跟在成年女性喰种的身后，像是躲在老鹰翅膀下的小鸡仔。
在灯亮起的一瞬间，身上明显带着种种畸变的孩子们相互挤挤挨挨、推推搡搡，队伍从一个不规则的梯形肉眼可见地变成更为尖锐的三角形。一个留着妹妹头的小姑娘被有意无意地推出来，成了孩子队中最前端、最尖锐的那个“点”，睁大了一双形状姣好的荔枝眼，抬头盯着有马贵将上上下下地瞧。
有意挡在ccg的搜查官和孩子们之间的女性喰种向前一步，即使掩盖在宽大的罩袍之下，她训练有素的肌肉线条仍然十分显眼。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不仅在在女性中鹤立鸡群，而且也明晃晃地高出她对面的青年搜查官一头有余。或许是为了减弱威胁性，她改变站位时速度很慢，灯光照射的角度却好像极快地产生了变化。女性喰种的影子似乎被拉得更长、张得更大了，似乎快要罩得住所有躲在她身后的年幼孩子们，使她们像是被冠盖庇荫在树影之中。
“真遗憾，还是被你找到了这里。”高大的女性喰种声音清亮柔和，配合着她身上的装束和脸上的表情，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包容慈爱的神职人员，下意识就容易心防，“这么多年以来，我带领姐妹们扶穷济困，抚老育幼。即使有时不得不付出一些相应的代价，舍弃一些注定无法和我们并肩前进的人，但都是经过慎重的考量，不得已才做出的选择，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和喰种的和平共处。
“然而我一直很清楚，人类和喰种的共同进化，可不是统领ccg的和修一族乐于看见的结果。虽然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但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这么早就和ccg对上。如果再多给我几年的时间，【蜂】的结局一定会有所不同……啊啊，或许这就是，圣母自有安排吧。”
青年搜查官没有打断喰种的话，而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女性喰种说完，才漠然地问了句：“你是【蜂】的教主？”
“当然。”女性喰种挂着拯救世人的表情发出充满嘲讽意味的轻笑：“完全没在听嘛，这位搜查官先生。”
“没有必要。”
有马贵将扭动手腕，库因克武器的致命尖锐在空气中划出轻微的弧度，转出几道不显眼的圆圈，习惯性的动作完全没能引起他自己和女性喰种的过分警戒，却成功吸引了几个小孩子的目光。太过年幼的孩子出于生存的本能，在畸形的环境中早就学会了谨慎与沉默，但是生物难以泯灭的天性仍然会让他们对这种像是活泼小狗摇晃尾巴一样的弧度悄悄投以注意。
在大多数孩子或恐惧或懵懂的神情中，站在最前面的妹妹头女孩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女性喰种和她口中“应恶魔命令而来的地狱犬”，两个成年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没能吓退她，反而让她目光炯炯。在女性喰种向前拉开距离之后，她的视野就更开阔了一些。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略微前倾身体，踩在实验室冰凉地面上的脚也下意识地用力，脚尖蜷缩，脚背暗暗绷起。如果不是她身后的女孩们或轻或重地揪着她的衣角，成为了她难以摆脱的累赘，她分明就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找准时机冲出去。”女性喰种回过头，轮廓立体的面庞上是和普通人面对小孩子时一般无二的温柔笑容，像是没看见其中几个小孩在她的笑容中本能地低下头似的，简洁有力地嘱咐着。她说完就扭回头去，不准备再搭理在战斗中还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孩子们。蜂翅一般的半透明羽赫从她背后伸展开来，坚硬表面上流转着瑰丽色泽，一如教堂里阳光照耀下的玫瑰花窗。
“停止抵抗，可以……”
有马贵将的话被小孩子的声音打断，稀稀拉拉的轻声回应中夹杂着几声像是为了壮大士气而特意高声喊出的回答，稚嫩的声线掩饰不住因害怕而产生的颤音。女性喰种开始上下扇动的四瓣羽赫停顿了一下，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她褪去了脸上雾气般飘忽又朦胧的仁慈笑容，比正常亚洲人偏深的山根和鼻梁马上让她看上去格外严肃且不近人情。她没有再次拿出与小孩子交流时惯常拿捏的做作腔调，而是用稍微低沉一些的声音宣告。
“圣母对我等常怀怜悯之心，必令合宜命运等待汝等。”
年幼的实验体们还没来得及对晦涩难懂的话语做出反应，一场他们从未见过的血腥厮杀就突兀上演。他们的年纪和见识不足以支撑他们判断两个大人能力上的差距，可是飞溅的血液与破开的皮肉却实打实就在眼前。恐慌迅速在他们之间爆发，尖叫与抽泣此起彼伏，双腿发软的小孩子摔坐到地上，难免拉扯到旁边的人。于是混乱像是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开，本来相对规整的队伍很快就变得不成样子，连站在最前面小女孩都受到了影响，不得不将目光从战斗上短暂移开，看向自己的同伴们，笨拙地试图安抚住她们。
而这群孩子的特殊之处很快就体现了出来，她们竟然真的在短短几分钟内强行压制住了恐慌，至少在表面上开始行动起来。日积月累的实验痛苦或多或少地锻炼了她们的心性，打磨了她们的本能，甚至完成了某种筛选。在女性喰种毫无疑问落入下风的情况下，听从命令的习惯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再次达到了高度一致。第一个小孩看准时机，向后退到墙边，沿着墙绕着半个实验室，孤注一掷地向门口跑去，竟然真的成功脱身。有了一个前例，幼童们信心大增，要不是大人们战斗的位置变化迅速，可以称得上安全的时机实在难以把握，只怕有马贵将斩杀了眼前的喰种时，她们都已经跑得一干二净了。
事实上，有马贵将处理完实力强劲的喰种后，实验室内的场景和空无一人也差不太多了。除了在逃跑时因被羽赫波及而当场死亡和因为实在再站不起来而缩在角落里、彻底放弃听天由命的幼童之外，只剩下那个妹妹头的小女孩与他四目相对。
“……”
年轻的搜查官沉默地垂下了手中的库因克武器，无奈地走到距离小女孩一米远的地方，自然地蹲下身。失去意识的喰种被削去一半的残缺羽赫几乎贴着马贵将黑色的鞋跟，皱皱巴巴的样子像是被揉搓过的软布。他本来还看得过去的白色制服下摆落在血泊里，逐渐染上沉重的血色。年幼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孩童好整以暇地看着同样神情平静的青年，他们一同暴露在过于明亮的人造光源之下，苍白到有些虚假的光影与他们共享的某种神韵相得益彰。
天羽真理顺着一路上的痕迹找到走廊尽头的实验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奇异的相似感让她停在了实验室的门口，带着些惊奇地观察起来。
“她们能跑出去吗？”小女孩背着手，颜色相对暗淡的赫眼配合着她稚嫩的面容，别有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和残忍。
有马贵将毫不避讳地平静回答：“应该不能。”
“这样啊……那我们会死吗？”
“现在不会。”
“哦。那也就是说，我们会继续进化了？”
半人类中的天才一瞬间就明白了孩子口中“进化”的含义，迟疑了一下才说：“那不是在进化。”
“我也觉得教主在骗人。”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死掉的大家也没有在更好的地方复活，他们就是死了。”
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偷听”的天羽真理在心里“哇”了一声，觉得眼前这个毫不怯场的小姑娘有点东西。她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抬脚迈入实验室，就听见对于有马贵将来说，堪称温和的嗓音。
“也许没什么差别。活下来的人有机会见识到更多，死去的可以停止烦恼。都是可以接受的命运。”
天羽真理停下脚步，向来对“命运”一说嗤之以鼻的少女本能地觉得有马贵将的话有种说不太清楚的别扭。于是她像是在抚摸树干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隐匿其上的松针，在轻微却难以忽视的刺痛不适下微微偏头，仔细琢磨着青年的回答。
改造人女孩安静地听完，用和此时的天羽真理如出一辙的表情抱怨道：“命运是什么啊？听不懂，但我已经知道外面和这里一样讨厌了。”
小女孩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倒下的实验室大门上，缺乏修理的头发由于重力向前倾散，稍稍遮挡住了她的下半张侧脸，让她圆睁的赫眼在巴掌大的脸庞上大得吓人。突然，她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玩具似的，眼睛里都亮着光，用独属于孩童的活泼神情和尖利语调大声宣告。
“那等我长大以后就把外面也砸烂吧！”
“我才不要死掉呢！只要长到教主，不，长到你这么大，我就能把讨厌的地方都砸烂！就像你砸烂这里一样！”
被ccg寄予厚望的天才搜查官丝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儿惊讶或者抗拒，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可以试试。所以现在，和我走吧。”
有马贵将站起来，向小女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改造人小孩嫌弃地看着来自于女性喰种的血液沿着半人类搜查官的衣摆滴落，用细小的手指勾住他的一根中指，竭尽所能地拉开一段距离，避免自己本就谈不上整洁的白色衣服雪上加霜。蓝色头发的青年就这样牵着女孩，神情安稳地向外走去。在经过天羽真理时，ccg的天才搜查官理所当然地侧头看向面色越发阴沉的少女，招呼她和自己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