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夏日祭的烟花像是一场湿热的梦境，带着沉重的质感，将瑰丽绚烂的颜色强硬地印在人们的视网膜上，即使紧闭双眼，也难以避免地留下蜘蛛网般开裂的纹路。它在众人的期待中姗姗来迟，自动自觉地成为了一条分水岭，让这个日子之后的每一个夏日都平平无奇，只有不受待见的高温徒然增添烦躁。
天羽真理蹲在树荫下，尽可能地躲避着烈日，头顶传来的蝉鸣凄厉聒噪，让她青春正盛的面容看上去格外木然。她的视线看似落在不远处自己刚刚帮忙导入正轨的社区义卖上，实际满脑子都是碎碎念似的自我质问，主要问题围着“我为什么在这里”和“我最近都在干什么”绕来绕去。
她倒不是因为被热昏了头，突然对有马贵将带头梳理得清清楚楚的日程表产生了什么不必要的抱怨，而是对自己前段时间接下山崎友也失踪案调查的决定日益怀疑。正处于人气上升期的当红偶像因个人原因暂停一切商业活动的通知言简意赅，至今还孤零零地挂在经济公司的官网上，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刚开始的半个月内，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小道消息甚嚣尘上，更有明显来自知情人士的匿名爆料，一度让他的失踪从粉丝内部迅速扩散成社会舆论，或者说，变成了普罗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理论上，警方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下首当其冲，但鉴于类似的案件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比山崎友也更具有名气、更引人关注的人物也不在少数，所以警方早就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封锁消息、混淆视听、拒不回应，轻车熟路的一套组合拳下，一件刚刚发生的失踪案能掀起的水花还远远不足以形成浪潮，就连那点晃晃悠悠的涟漪也在短短几个月间，被连续不断的重磅新闻所吹平。
当然，鉴于山崎由也得人气，还有一部分粉丝日以继夜地盯着这件事不放，暗自压抑着怒火和担忧，等着警方的正式通告。但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山崎友也的失踪案逐渐降级到了被人提起才会感叹一下“哦，原来还没有解决啊”的程度。
至于再过一段时间，还有多少人关心山崎有也的失踪，这些人又能不能再一次引发社会舆论的关注，那都是另当别论的后话了。反正目前山崎友也失踪案就像是这个世道里很多无故失踪的案件一样，名义上还处于警方的调查阶段，实际上却因为ccg方面的搜查官，即天羽真理的暂时介入而被强硬搁置。
年轻的搜查官继续盯了一段时间失踪者的生活助理和经纪人，直到生活助理转入了经济公司名下其他偶像的团队内工作继续勤勤恳恳地工作，而经纪人则拿出了一份重度抑郁症诊断书向公司申请了长期病退后，龟缩在家中闭门不出，才终于承认自己一无所获。她一时间也找不出其他头绪，又不想着急把案子交出去，只能转而从心里怀疑的新兴宗教【蜂】反向入手。
不过即使是打着ccg的旗号，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搜查官，也不能现在就直接冲上门去找一个宗教团体的麻烦。会不会打草惊蛇尚在其次，主要是实打实算起来，无论是经纪人奇奇怪怪的举止，还是桌面合照里她胸前那一枚其实也谈不上形状多独特的胸针，都不是什么实质性证据，甚至都不足以真的指向那个把传单发到自己手里的新兴宗教头上。她近乎灵光一闪的猜测与联想太过虚无缥缈，恐怕也只能用来说服有马贵将。
好在她还有一个最近正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沉迷【蜂】各项活动的“普通人类观察窗口”——竹内爱子，能名正言顺地以“亲友”的名义，把她拉进去做些近距离调查，不然她也懒得刻意接近从零演戏。于是这段时间，她和竹内爱子自从毕业之后，联系频率还不如亲近网友的关系一路高歌猛进，简直比学生时代更贴近“朋友”的定义。
天羽真理对两人关系的日渐紧密既不感到有所负担，也没有因此感到欣喜，完全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不过此时，考虑到她前几天加班加点地赶着完成工作，就为了浪费一个周五的下午给眼前这个【蜂】组织的、莫名其妙的社区义卖搭棚子挂灯串，即使是最勇敢坚定的人，也会在这种临近傍晚仍然憋闷的天气里，真真切切地反思起自己的决定。
“这个【蜂】，它真的非查不可吗？”天羽真理扪心自问。
就在她快要想出答案的时候，竹内爱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声音过分响亮，正像是从树叶的间隙中照射下来的光柱，让天羽真理忍不住眯起眼睛。视野因变得狭小而越发清晰，穿着一身寻常t恤短裤的ccg搜查官没有半点移动地方的打算，维持着大大咧咧的蹲姿，看着最近格外开朗的同学跑向自己。
“辛苦了！”竹内爱子一边伸手抹去头上的汗水，一边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自己带来的朋友。
天羽真理瞥了一眼反着光的矿泉水瓶，摇了摇头：“从志愿者后勤处拿来的吧？我刚才也想拿来着，但因为放在太阳底下太久，已经变成热水了，所以就算了。不如等你一起去买冰可乐。”
“这样啊。”还没来得及换下志愿者统一宣传衫的少女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垂下伸出去的手，“那我现在去买？不过最近的便利店也要走出公园，来回怎么也要一段时间。修女姐姐已经在和主办方告别了，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她说要大家顺便聚在一起吃晚饭。如果我们恰好不在感觉不太好吧……”
像是没有注意到竹内爱子落在她脸上试探性的眼神，处于放松状态下的天羽真理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神色。她皱起眉头，眼角微微挑起，不赞同的模样令人一目了然。
虽然ccg的年轻搜查官刚刚在心里抱怨完来参加【蜂】所组织的志愿活动的性价比太低，但那是和拿了搜查命令堂堂正正把对方老巢翻个底朝天、或者在审讯室内问人口供相比的，不代表她真的什么收获都没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志愿者活动乍看起来相当平常，而且天羽真理在活动中也只能承担最基础的工作，可以接受到的信息也非常有限。但毕竟是以有心算无心，天羽真理作为在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中仍然能称得上最敏感的翘楚，想从蛛丝马迹里判断出目标对象的安全程度自然不难。
她早就暗自在心中得出了结论——虽然目前还不能说是危险，但【蜂】确实透露出超过正常宗教团体应有程度的古怪。她脑子里悬起的警戒线，在志愿者活动的孤儿院、社区医院、收留所等等地方一次又一次地被轻轻地拨动。这也是她明知道会被占用掉一个又一个宝贵的下午或者晚上，还不断同意接受竹内爱子的邀请参与进来，试图继续调查的主要原因。
过于频繁的活动次数、具有明显偏好的活动时间、分出固定组别的活动模式，仔细琢磨起来每一项都好像不那么对劲。但其中最让天羽真理嗅到不妙气味的，正是竹内爱子口中的“修女姐姐”。或者稍微公平点说，是这个“修女姐姐”背后暗藏的一套制度。
【蜂】明明号称是自然宗教，没有明确信仰的神灵，但却好像自己东拼西凑出了一套完整的等级划分标准应用在成员身上。因为他们现在参加志愿活动的身份并不是教团成员，只是对教派感兴趣的潜力股，所以即使天羽真理有意打听，也没有问出全部的等级名称，反而进一步明白了【蜂】的成员在保守秘密方面似乎格外在行，不愧于宗教团体一向善于给教众洗脑的名声。只知道作为领队带领竹内爱子这一组志愿者活动的紫发女人，在【蜂】中担任的职位是三级教司。
三级教司，听上去职位就很不重要。但即使如此，这位在竹内爱子居酒屋照片中出现过的紫发女人却明显以此为傲，以至于在涉及【蜂】的事情上堪称执拗。她平日里看似和善，总是一副知性精英、都市白领的典型模样，对待志愿者们耐心周到，参与活动亲力亲为，在所有活动参与者看来都是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不仅把每一次志愿活动都做到了超越付费服务的程度，还会在必要的时候自己配上额外的金钱与时间，也难怪有更多需要帮助类似对接方经过口口相传找上门来，想要与【蜂】进行合作。
但这种足以蒙骗普通人的水平，在常年戴着伪装面具生活的少女眼中根本不值一哂，她很快就能发现紫发女人掩藏起来的傲慢。经常强调教司身份的紫发女人对于志愿活动的尽心竭力，完全出于对【蜂】的维护，而非真心实意。紫发女人在现场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站在视野最好的地方仔细打量，眼中充满计算与估量。那审视的眼神时不时也会落在天羽真理身上，让年轻的搜查官感觉自己像是被野狗盯上，难免心生不快。
竹内爱子或许不十分清楚原因，但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天羽真理对修女的排斥。她眼看着天羽真理露出意料之中的嫌弃神色，以为她就要拒绝自己的提议。
“但这次……不能被拒绝。”竹内爱子心中暗道，急忙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天羽真理的手机嗡鸣两声，引得少女第一时间低头去看。错失了讲话机会的竹内爱子没有据理力争，而是习惯性地将正要说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安安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同龄人。从她的视角看去，伴随着少女手指飞快地按动键盘，对方突然露出的笑容无疑瞬间让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像是下意识抓到了最合宜的话题，竹内爱子一直拥有的某种动物性的直觉马上让她选择开口询问：“是男朋友吗？”
“诶？”天羽真理打字的手指停顿住，这才有点惊讶抬起头。
“真理是在和男朋友发短信吧。”竹内爱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疑问的语气直接变成了肯定的叙述，仿佛是在相当自信地宣告事实。
“不是啊，只是同事啦。你还记得和我搭档的那个人吗？就是连床单都只会选择病号版的那个。”天羽真理一脸无辜，疑惑地反问自己昔日的同学，“为什么爱子会觉得我在和男朋友发短信？”
“当然是因为你的眼神看上去就像啊！”竹内爱子一边说着，一边睁大了眼睛，仿佛天羽真理问的是类似于“1+1等于几”的幼稚问题。她本来就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么一睁更像只被无意间惊动的猫，简直要把惊讶和反问写在脸上，以至于年轻的搜查官都有一瞬间忍不住反思刚才的问题自己是不是确实问得不太对劲。
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女一蹲一站，各自带着迥然不同的心情，在树荫与阳光交界的分隔两侧面面相觑。在数十秒的沉默之后，站在阳光里的少女突然笑起来。她向来习惯在笑起来的时候低下头，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和神情，同时用手掩住口鼻，尽可能地不发出太过响亮的声音。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等她终于放下手的时候，她脸上已经笑得泛红，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嘛，真理果然是迟钝的类型。”
尽管声音很小，又因为遮挡而非常模糊，但天羽真理仍然听得十分清楚，并打算据理力争。
“走吧真理，那家居酒屋很好吃，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就想介绍给你了。”看着同伴忽地站起身，竹内爱子一反常态地没有手忙脚乱，甚至平静的神态中罕见地透露出一丝不可置疑的强硬，“不，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就想和你一起去吃了。”
有那么一瞬间，天羽真理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年轻的搜查官更加疑惑地偏了偏头，却没有立刻在脑海中翻出想要的答案。不过这不妨碍她马上做出判断——她一点儿也不讨厌竹内爱子现在的模样。于是少女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好哦”，跟着竹内爱子参与到了她原本准备拒绝的晚餐当中。
竹内爱子极力推荐的居酒屋在天羽真理看来其实没有特别好吃，环境也嘈杂得过分，只有冰凉的扎啤还能算得上夏日里的慰藉。同桌【蜂】的志愿者们聊得热火朝天，只有天羽真理埋头苦吃。每当实在被其他人追着话题不放，天羽真理也懒得多说，笑眯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抛给明明性格更内敛的竹内爱子。
她做得毫不掩饰，竹内爱子也甘愿配合。几次接力棒传下来，同桌的志愿者也看出端倪，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放在她们二人身上。
“不愧是学生时代开始的好友啊……感情真好。”
“是啊是啊，很有默契呢。”
“这样的朋友最可靠了。”
听到众人带着些调侃的议论，竹内爱子有些心虚地看向天羽真理，见对方没有反驳，心中如同幼苗瞬息拔高，横生几分窃喜。她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使得脊背更加笔直挺拔，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交际话题中去，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带着天羽真理的那一份一同融入局面。天羽真理当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只不过当她盯着啤酒杯中从杯底不断浮上来又破裂掉的细小气泡时，心底那个自己最熟悉的声音就淡漠地给出了答案。
“朋友么倒不能说不对……但说是好友也真的不至于。啊，最好爱子也这么想。”
不管竹内爱子到底这么想，反正因为她的积极表现，这场晚餐对天羽真理来说竟然真的没有太过令人生厌。忽略掉坐在对面的紫发女人的视线，天羽真理勉强可以给这个周末夜晚一个及格分数。不过这样一个将将及格的平淡夜晚显然不足以留在天羽真理的记忆中，哪怕这个夜晚的起因是竹内爱子不同寻常的态度。
直到数日后，竹内爱子的一通电话，让彼时刚刚踏出现场封锁线，还是一身血气的年轻的搜查官停下了脚步。
“真理！我终于通过了修女姐姐的推荐，可以正式成为【蜂】的一员了！修女姐姐说我的时间真的刚刚好，如果错过这个月底的那一场入教仪式，下一场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听着竹内爱子激动的声音，天羽真理若有所思：“入教仪式？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看上去没有入教的意向嘛。不过，我真正要告诉你的好消息是，我给你争取来了作为我入教仪式上见证人的名额。”
“什么？”
“见证人！一般只有教会内部成员才能成为见证人，但是真理是特殊的，毕竟也已经参与这么多次教会活动了嘛！”
在昔日同学激动到气息不稳、翻来覆去的解释声中，天羽真理歪了歪头。她目光锐利，仿佛终于隐隐约约地捕捉到机会之门打开的一条细缝。
“呐真理，你会来做我的见证人吧？会和我一起参加这么重要的时刻吧？”天羽真理的沉默似乎让电话另一端的少女联想到了什么，她终于停下了单方面的讲述，又轻又缓地问道。
而年轻的搜查官毫不犹豫，语气斩钉截铁。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