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对于大部分普通人类来说，ccg的喰种搜查官是一群似乎随处可见、却又相当神秘的存在。
在喰种横行暗处的现代社会，东京再没有哪个政府部门敢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说自己在维护民众生命安全方面比ccg更雷厉风行、更强硬高效。所以喰种搜查官提着手提箱的身影似乎无处不在，仿佛上一秒刚刚与你擦肩而过。但只要你并非ccg内部人员，哪怕同为国家暴力系统的一员，你也无法确切知晓他们到底是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又是如何面对凶残的“怪物”且获得胜利。就像是反常的飞翔于暗夜的白鸽，又或者潜行于阴影的报丧乌鸦，似乎总是游离于普通人生活之外。
但在丸手斋看来，除了要面对过多的鲜血和死亡，喰种搜查官和支撑起日本社会运作的千千万万普通社畜没有太大区别。至少，他们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下班后和同事们相约聚在一起。与真户吴绪不同，丸手斋并不认为下了班还要参加同事们之间的聚会，是件需要额外发工资的头疼事。平日里因为言辞刻薄、作风耿直而被同僚们疏远的丸手斋，实际上相当喜欢参与同事之间的聚会，因为热闹的环境、刺激的酒精、熟悉或者不那么熟悉的笑脸，都会非常有效地帮他褪去白日里积压在身上的沉重疲惫。
尤其是今天这种，带有庆祝目的的聚会。
这场聚会已经进行到了后半程，身为主人家的瓜江干人因为尚未痊愈的重伤不宜熬得太晚，找个了哄儿子睡觉的借口，光明正大地把招待客人的任务扔给了自己的下属。不到三十岁就长得像是今年四十的黑磐岩在上司毫无愧疚的背影里手忙脚乱，于是更加逃不过在场其他人的逗弄，刚开始还能撑着酒豪的架势来者不拒，不过现在已经趴在桌子上再起不能。
纵观瓜江家宽敞的客厅，根本没有人维持着聚会开始时端正有礼的坐姿，就连硬被伊庭前辈拉来的真户吴绪，此时也拍着瓜江特等组里一个最近刚结婚的男人的肩膀唠叨个不停，似乎又是在传授着他那套根本不适用于其他人的夫妻恩爱注意事项。
丸手斋当然知道自己喝得也有些多了。他晃晃悠悠地拉开厨房旁边通向院子的玻璃门，走向半人高的、叼着挂灯的柴犬景趣灯，坐到它身边正对着屋内的木制长椅上，点燃了一支烟。微冷的晚风吹过他因为酒精而泛起红色的面庞，很快平却了他脑内轻微的眩晕。他睁着有些涣散的双眼，定定望着灯火通明的室内，看着不知道是谁又说了什么，才让瓜江特等手下那个今晚绝对会被拍下无数流泪照片作为黑历史的队员，又一次拿着酒扑到天羽真理身边。
手中的烟已经燃了过半，他才迟钝地发觉，自己盯着天羽真理的时间似乎有点太久了，久到少女一定会有所察觉。毕竟，丸手斋作为理论上和天羽真理同队的前辈，比ccg内的大多数人都更清楚，眼前这个刚刚升级成二等搜查官的后辈，可又是一个堪称怪物的天才。
事实上，这场为了庆祝瓜江特等出院的聚会，自己所在的伊庭班也是因为天羽真理的缘故，才会被集体邀请。明知道发出紧急求援信号的是级别远高于自己的特等搜查官，明知道面对的是实力强劲到足以让特等搜查官疏散手下的不明喰种，明知道一个区区二等搜查官绝非目标中的求援对象，但还是敢仗着自己人在附近就单枪匹马地冲过去支援的，大概也就只有这样不知畏惧的天才。
“鲁莽、天真、缺少教训。没正面遇上那个畜生是她运气好！”丸手斋在心底恶狠狠地评判着。
按照他严肃的行事风格和某种意义上过剩的责任心，自然对天羽真理不过脑子的逞英雄没有半分好感。但他同时也无比清楚，如果不是因为有天羽真理及时支援，并成功对瓜江特等施以急救，眼前欢乐喧闹的景象必然会换成另外一副极端的黑白肃穆。
救下一位特等搜查官，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搜查官都确实应该感谢她，更不要说瓜江特等同时还是一位丈夫和父亲。黑磐岩等人会来悄悄向他打探天羽真理的喜好，想要私下里给年纪轻轻就孤身一人的少女准备合适的礼物，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伊庭前辈身上，丸手斋也会不知道如何感谢她才好。
但问题是，他真的不知道天羽真理的喜好。虽然表面上，天羽真理算得上是自己的直属下级之一，但实际上他对这个空降兵完全不熟悉。在升上二等搜查官之前，天羽真理的管辖权直接归于和她搭档的有马贵将，和丸手斋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后来有马被调回总部，她也还是游离于伊庭班的任务规划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协助有马的搜查工作。
真户吴绪暗自猜测，天羽真理或许和有马贵将一样，身负某些他们无权知晓的上级命令。但丸手斋对这种猜测不屑一顾，他觉得少女就是单纯仗着有一个同样年轻狂妄、却不懂安排工作的负责人而划水偷懒。
不过丸手斋倒也没觉得不满，实在是因为天羽真理太过年轻。毕竟他看不惯天羽真理的原因之一，也是觉得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就应该待在校园里享受青春，而不是和他们这种做好觉悟的成年人一起，终日浸泡在鲜血和腐臭之中。丸手斋觉得凭借金钱这样浅薄的理由一头扎进社会阴影的少女迟早要后悔，但他不确定等少女后悔的时候，是否还有退却的余地。
毕竟尸体没有权利回头。
可是丸手斋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个没有立场对天羽真理进行任何形式劝说的旁观者。他和天羽二等连工作上的交集都极其有限，像今天这样共同参与工作后社交场合的情况，两年间总共也就只发生过两次。
上一次，庆祝聚餐的主办人是伊庭前辈，而主角则是天羽真理本人。
十五岁就被特招进ccg的高中生，在短短几个月间就破获了一起横跨二十年的喰种分尸抛尸案，更是把犯案的两名a级喰种一名当场格杀，一名重伤生擒。这样的功绩不仅理所当然地让她从有实无名的“实习生”顺利被任命三等搜查官，而且让她的名字第一次在ccg内部被人关注。虽然天羽真理情况特殊，但伊庭前辈作为整个小队的负责人，还是找了个非常合适的时机把所有人聚在了一起，变相宣告了新成员的加入。
“以后有马就不是队伍里最年轻的搜查官啦！”伊庭前辈代表ccg把那两个a级喰种的甲赫铸成的库因克武器交给天羽真理时，热情的笑容里全是对后辈的赞赏与期许。
天羽真理的反应和绝大部分喰种搜查官没什么不同，她似乎对搜查官生涯中第一幅库因克武器期待已久，笑着从伊庭前辈手中接过箱子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库因克手提箱开启时溢出的冰冷白雾与装潢温馨明亮的餐馆包厢格格不入，但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乎这样微不足道的问题。
手提箱中是一长一短的直刃双刀，刀身宽直，锋刃锐利，却因为漆黑得好像能自动吸收光线似的而不显锋芒。材质完全相同的两把刀质地坚硬，尾部有凹槽，方便持刀人迅速把双刀拼合成双头长刃。
“功能性很丰富呢，不愧是a级库因克，希望实际用起来的时候能趁手些。”
丸手斋能清晰地回忆起天羽真理给这幅库因克武器命名为【影流1/2】时的表情，面对大部分喰种搜查官一生都没有使用过的a级库因克武器，刚刚正式加入ccg的少女毫不掩饰眼中的估量与挑剔，仿佛如果这幅武器不那么合心顺手，那她马上还能杀掉一个更厉害的喰种给自己换个武器。
鉴于当时天羽真理还是实打实的未成年人，所以就算是为她举办的庆祝聚会，气氛真正热闹起来，还是在天羽真理因为第二天要上学而告辞之后。平均年龄快要到天羽真理二倍的搜查官们长出一口气，在更为熟悉的同僚之间放松下来，推杯换盏间感叹着后生可畏。
丸手斋没有搭话，他脑海里突兀响起天羽真理绞杀眼前已经变成库因克的两个a级喰种那天，当他接到有马贵将语气十分淡定的报告后争分夺秒地赶到支援时，坐在地上的少女那一声声直率爽朗、毫无阴霾的大笑。他一时间有些错愕，只因为那既不是死里逃生后极度亢奋的笑，也不是战胜强敌后意得志满的笑，而是非常普通的、像是突然发现什么有趣事物之后抑制不住的笑。就好像彼时她身上没有一身的鲜血伤痕，而她也不是人生第一次夺取性命。
虽然喰种在丸手斋眼中都是些活该去死的畜生，但他也不会硬着头皮否认喰种和人类相通的那部分“表象”，会给新人搜查官带来多大的困扰。事实上，就连他第一次亲手杀掉喰种后，也跑到角落里吐了很久。
“怪物。”丸手斋难以抑制地想。
他随即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突兀出现在脑中的想法摇出去。他一杯又一杯喝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感到酒劲儿上头。他一个人默默走出包厢，目标明确地走到酒店里空无一人的吸烟室，慢慢靠坐到皮革沙发上，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等待迅速有凶猛的眩晕过去。
“丸手前辈，需要喝水吗？”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有马贵将表面上老老实实地出言询问，但他手里矿泉水瓶却已经怼上了丸手斋的脸。瓶身一层轻薄而冰冷的水雾让丸手斋一个激灵，立刻睁开眼睛。
丸手斋定睛看了看他，重重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接过有马贵将手里的矿泉水，大口吞咽了两口就喝下去小半瓶，缓解了嘴里的麻木干苦。
“你明天不也要上课吗？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丸手斋挥了挥手，想把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贯端着张扑克脸的后辈打发走，“刚才就应该让你和天羽一起走。”
有马贵将却没有如他所愿，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施施然坐到丸手斋旁边：“我明天请假了。”
“虽然不是真为了上学，但你这也太敷衍了吧？”丸手斋看着有马贵将理直气壮的模样，顿时生出一种自己的宿醉头疼要提前到来的预感。
“没有敷衍，只是维持相对稳定的请假频率方便工作。另外，我的成绩比认真上学的天羽还好。”有马贵将坐得腰背笔直，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那你确定她有在认真上学吗？”
丸手斋忍不住问道，换来的是有马贵将真心实意的疑惑眼神。那一瞬间，丸手斋觉得自己一定是醉得厉害，一定是被吸烟室挥之不去的烟味儿熏昏了头脑，才会难以抑制地在身形尚且青涩、神态单纯无辜的少年面前，升出好好唠叨一顿的冲动。
“你是ccg旗下机构收养的孤儿吧？你这种和因为家系入职的，算是搜查官的主要入职原因了。”
有马贵将似乎没有想到丸手斋会提起这个话头，有些惊讶地偏了一下头，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但我记得你之前报告过，天羽真理家中和喰种扯不上关系。既无荣誉，也无仇恨。”
有马贵将恍然大悟，顺着丸手斋的话很肯定地说：“她应该就是缺钱。”
“缺钱啊……”到了丸手斋这个年纪，自然明白金钱能怎样扭转人的命运，不敢小觑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但他还是眉头紧皱，“缺到了要来ccg工作的程度吗？”
这下轮到有马贵将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才说道：“丸手前辈，ccg可是合法政府部门。”
丸手斋眉毛一立，本来偏窄的眼睛稍稍睁大。但他深陷在柔软沙发里的上半身才支棱到一半，有马贵将流水般清澈的少年嗓音就轻轻响起。
“不过，我知道丸手前辈在说什么。”
有马贵将直视着丸手斋的双眼，他仍然是一副冷静模样，但眼神中泄露出的神态却和丸手斋所熟悉的有马贵将大不相同。年轻的天才搜查官骤然展现在他眼前的、更具人性化的神色，让丸手斋下意识停住了自己的动作，选择安静聆听少年接下来要说的话。
“很可惜是吧？如果没有遇见我，她现在应该会在好好上学。”有马贵将说完就沉默了，重又移开了视线。
丸手斋先是有些惊奇地仔细端详着有马贵将此时脸上的表情，心里立刻生出一股复杂的感叹来。倒不是因为他在话语中表露出的惋惜和隐约的悔意，而是因为丸手斋第一次觉得原来像有马贵将这种天才搜查官，也会和他们一样有这种平凡无力的感叹。
由于搜查官的死亡太过寻常，早上和你一起走出ccg大门的同僚，晚上也许就变成了一堆无法拼接的碎块。所以每年ccg内都会有不少搜查官，因为有紧密联系的同僚惨死在工作中，而出现严重精神问题，不得不暂退修养。
他转念一想，自己身为前辈，既然见到后辈有如此烦恼，就理所当然有责任承担起引导的职责。于是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手忙脚乱，脑筋急转思考着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平日里冷漠高傲，而又和他隔着两条代际沟壑的天才后辈。
“能拿到高额退休金回到正常生活的搜查官也不在少数，她入职ccg也不是一定就会英年早逝。”
有马贵将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小但真实的微笑：“希望丸手前辈可以顺利拿到高额退休金。”
“……你小子怎么回事？？”
丸手斋对于两年前那场庆祝聚会的回忆，止于自己差点薅着有马贵将的衣领子教育他应该怎样尊重前辈，然后被同样来抽烟的伊庭前辈笑眯眯地制止了。
第二天酒醒之后，有马贵将的话就有意无意地被他抛诸脑后。如果不是今天的场景与两年前有些相似，丸手斋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场在吸烟室中发生的，寡言少语的天才搜查官和自己之间唯一一次真挚对话。
丸手斋指间的烟早已燃尽了，叼着灯的树脂柴犬歪着头忠实地守卫着他，栩栩如生的眼睛仿佛是在向他发出询问。他望着屋内，有意无意地寻找着有马贵将和天羽真理的身影，然后不那么意外地发现他们两人正凑在一起，躲到了远离客厅的半开放式厨房里，距离通往小院的玻璃门很近。
少年和少女并排站在瓜江家的深蓝色对开冰箱前，一起仔细看着冰箱门上的什么东西。丸手斋见状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刚才他经过厨房时似乎也看见了冰箱门上贴着一张纸，但并没有注意纸上的内容，自然也就搞不清楚是什么让今晚大出风头的年轻搜查官显得格外高兴。
少女一边偏头对着少年讲话，一边用右手食指在冰箱门上点来点去。从丸手斋的角度看，天羽真理几乎挡住了有马贵将半个身体，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年的目光始终落在少女身上，时不时对她的话点点头作为回应，看上去相比于冰箱门上的东西，明显更在意少女说话的内容。
有马贵将的右手拿着升腾着热气的宽大马克杯，在少女停下来的间隙试图递给她，但天羽真理不仅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马克杯，还神态自如地拿过有马贵将左手里的冰镇可乐，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动作豪爽地喝了一大口。蓝色头发的天才搜查官似乎是习惯了搭档的行为，毫不气恼，反而自然地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啜饮起来。
就在此时，天羽真理似乎看见了什么，拍了拍有马贵将的肩膀示意他回头，并同时笑着对他身后角落里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方向招了招手。不一会儿，瓜江特等口中“因为已经过了平日睡觉的时间所以困得不行需要爸爸哄睡”的儿子迟疑地走到她身边，仰着头和她攀谈起来。而有马贵将则自动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看似是给小孩子和天羽真理好好说话的空间，实则是不动声色地和男孩拉开了一点距离，看上去和那些拿小孩子完全没有办法的年轻人一般无二。
随后，察觉到丸手斋视线的有马贵将转过头，与窗外的前辈对视。年轻的搜查官面色沉稳，似乎仿佛丝毫没有被周围的氛围感染，有礼貌地向丸手斋略低了低头。
“嘶……真敏锐啊。”丸手斋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站起身慢慢往回走。
在短短的几步路中，将驱逐喰种视为毕生事业的搜查官忍不住诘问自己：“对抗怪物，果真只能依靠天才吗？”
但当他推开玻璃门时，被隔开的嘈杂人声瞬间鲜活起来。和真户争吵的筱原重重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被伊庭前辈瞪了一眼；终于从桌子上直起身的黑磐岩正用浸着冷水的毛巾擦脸，看着不远处乖巧的小孩发呆。丸手斋立时寻到了答案，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不，他绝不承认这种事。